就名字而言，鼓浪屿是无与伦比的强符号，超越时空所囿，令我几乎忘了其处何方。她是我年少时的美好想象，似在远方仿若身旁。直到乌泱泱的人群把我淹没时，才知道不经意间与她相遇了。

鼓浪屿上的木棉 |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这是春天的下午，南方的厦门早已犁开冬的铠甲，浓郁的绿叶，坠落的木棉花，姑娘们清凉的衣着，对我们这些刚从北方寒厚黄尘中逸出的人而言，有时空穿越之感，这是一种梦幻时光，我的眼睛无法适应盛春的视觉大宴，竟如同飘忽的京都暴沙一般，以负疚的心情躲闪这春的纯洁，满眼唯有的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胖胖瘦瘦的各色人等。

鼓浪屿管委会出品

轮渡码头摇摇曳曳的长龙中，一位七旬老者白发长须，体态雄健，手持地图，背驮肩包，用非常在理的外物延伸自己的身体，拓展了排队久候的前后空间，嘴里念叨着地理名词，眼睛偶尔掠瞥身边突然同一时空的陌生人，若有所思地、目光深邃地望向远处的鼓浪屿，那种苍茫的目光掩饰不了人生心愿完成的自得与黠智。忽然，人群黑压压奔涌而去，倏忽占领了轮船的两层阔地。我们四人在鹭江社何先生的引领下，竟然也挨挤到了后端船舷位置，可以大尺度尽览鹭江水的“胴体”。鹭江是厦门岛与鼓浪屿之间的海域，这里曾经白鹭翻飞，于水天间、霞光里、绿树中或引吭或交颈或独憩，在无数个生命轮回中以鸟族的忠诚与坚守护卫这片美丽的土地，厦门也因了白鹭而呼之鹭岛。鹭鸟的坚守等来了主人的呼应，西晋太康三年（282年），朝廷正式在这里建县制，置同安县，不久裁撤并入南安县，600年后的909年再次设县，明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筑建厦门城，开启了鹭岛快速发展的光辉历程。

菽庄花园外的海滩 | 摄影师@雾雨川

一座荒岛，几袭闲羽，万顷晴沙；一江蓝天，几簇明礁，万尾飞鱼。它们陪伴跳丸入海的日月，沐浴四季透彻的清风，历经亘古不变的时空，迎来了鹭江岛的新时代，迎来了厦门港的大吞吐，也迎来了我们这些故人新友。安先生、大老牛和小邓就是这里的故人，他们和鼓浪屿有过多次的亲密接触，但依然不能减少他们对这个不到二平方公里圆沙洲的好奇与喜爱。安先生年届七旬，丝毫未让人有年迈之感，个子高挑，身手矫健，头发浓黑，神情活跃，一双满满自信的眼睛里溢露出对所有新鲜人事物的专注与探求，中气十足、抑扬顿挫、略显诙谐的谈吐中，令人在轻松愉快的不自觉下认可接受他睿智的建议。大老牛军人出身，谦谦君子，不疾不徐，说话做事规矩有度，谦逊得让人想和他发急。小邓青春少女，天津姑娘，但没有北方女生的高猛生硬，娇小的个子、带笑的眉目、清纯的脸庞、黑亮的长发、甜美的声音，活脱脱个江南女子，但柔美中绝不缺干练，她在工作中的专注、灵活与智慧让你惊艳其内外之美的绝佳结合。我是厦门岛的过客，也是鼓浪屿的新友，我知道带不走鹭江水的历史，但想在这个圆沙洲留下些微印迹，亦如上溯六百年间在这里留下痕印的先辈们。

鼓浪屿历史国际社区

环岛泛游中，小林以他渊博的知识为我们讲解了鼓浪屿的历史。我才知道舒婷原来就是这里的儿女，这位以《致橡树》成名的当代女作家，毫不意外是鼓浪屿在世的最有影响力的名人。当地政府为了全面持久发挥她的影响力，专门配有一栋别墅，让作家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期待她更多的佳作面世。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也许是鼓浪屿太过有名，也许是舒婷已罩上了神秘的轻纱，每年每月每日拜访这里的人巨多，旅客中总是有那么多热情似火的人，非得跑到舒婷的宅邸，拍照留念尚可，但指指点点、探头探脑的所谓粉丝们，总抱有一睹大作家芳容的幻想，这种围观式的凝视让任何内心再强大的人都不可承受，诗人只好避居在市内某小区围墙里。

厦门轮渡有限公司

泛游途中的很多西式建筑博物馆令人有异域风情之叹，又有历史沧桑之慨。救世医院及护士学校旧址的故宫鼓浪屿外国文物馆，菽庄花园的钢琴博物馆，八卦楼的风琴博物馆，黄荣远堂的唱片博物馆等，充分说明了“万国建筑”美誉不是浪得虚名，更令人惊叹的是一批我国自己的音乐人才从这里走向世界。我国现代音乐事业的先驱周淑安，谱写了《抗日歌》等知名抗日救亡歌曲，培养了喻宜萱等优秀人才，指挥的中西女塾合唱队在上海舒伯特逝世100周年合唱比赛中力压英法俄德等国代表队，缔造了中国第一所音乐高等学府上海音乐学院，她在音乐上的贡献赢得了国内外的普遍尊重。其他音乐名人还有钢琴家殷承宗、卓一龙，歌唱家颜宝玲，指挥家郑小瑛等，他们的努力使得世界音乐史上镌刻了中国人的印迹，彰显了我国音乐艺术人才的东方魅力。

马约翰用强健的体魄宣示了鼓浪屿力的精神，他是中国体育界的一面旗帜。出身贫寒的他擅长短跑，在1905年上海举行的万国运动会上一举成名，力压日本运动员成为冠军，马约翰一生从事体育事业，倡导“动是健康的泉源”，培养了大量的优秀体育人才，是中国近代体育史上的体育教育专家。与力的精神相毗邻的是医学事业，鼓浪屿的医学名人乃誉为“万婴之母”的林巧稚，她亲手接生的婴儿有5万多名，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就是经她之手来到世间的。1950年，林巧稚创办了北京妇产医院，在行医实践中不断进行理论总结，培养一代代接班人，是中国妇产科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是卓越的人民医学家。环岛泛游快至尾声，鼓浪屿毓园林巧稚纪念馆令我顾盼生辉，在对她的致敬中慨叹新生命的神奇及其“过桥人”的伟大。

林语堂与廖翠凤的婚房在廖家别墅内。（资料图）

结束了观光车泛游，我们缓步踱入了鼓浪屿的腹地，上下山的台阶路其实就是人们居住的一条条胡同，工部局址、黄聚德堂、私家庭院门口，三明路、福州路、鼓新路路口，处处是人路路是人，尤其是宏宁医院旧址的船屋转角，是年轻人拥趸的网红打卡地，就那么五六平方米大小的一块斜坡，挤挤挨挨的几乎都是年轻人，那些春光四溢的少男少女，排着奇怪的队形依次和船屋拍照，希望在与这栋老建筑的近距离接触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和回忆。龙头路是鼓浪屿上最重要的美食街，著名小吃店遍布，又是人山人海的世界，令我特别注目的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蛋满灌”，不知是一种如何的美食力，竟让店里店外的空间完全被人群堵塞，来往旅客只得扁着身子通行。我抑制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并拍照记之，但却没有把这个非物质文化美食看个真切，只闻其香不见其物，在一种悠长的怀想中离去，饥肠辘辘的我加紧了向海隐记的前进脚步，这是我们将要用餐的美食一隅，我对她充满了想象……

1930年代救世医院老照片

时间潜沉，夜的黑劝离了不少游客，我可以不再担心这座岛屿的承负之重了。沿着环岛路向三丘田码头逸去，终于见到了跳广场舞的当地人，这两处共计约摸二十人的广场舞者，令我激动莫名。我不知道，她们每天在做什么在想什么，那么多外地人涌向她们的家园，当地人是开心迎客还是忧愁满腹呢，我想应该是开心的罢，毕竟这带给他们更好的繁荣发展更好的生活福利。这人来人往的热闹使我想起了老家大湾村，那是日益空心的老人村，连留守儿童和中年妇女都很少见。百十个老人勉强撑起这小村穹庐似的天空，他们早中晚三次从村头村尾蹒跚而来，在村中杂货店里或田心桥上对望几眼，咧着空荡荡的嘴巴，打趣几声，笑骂一会，然后集体对过去激情燃烧的岁月缅怀一阵。晚上八九点钟的村庄人声寂寥、灯若渔火、路似遗址，真真是寂寞。

现为鼓浪屿风琴博物馆的八卦楼 | 摄影师@吴伟

鼓浪屿的人们似乎也很是寂寞，广场舞人数少得寂寞，喇叭声小得寂寞，游客累得寂寞，生意人忙得寂寞，建筑物闲得寂寞，山花树叶落得寂寞，整个小岛确乎是人山人海，但绝不是人声鼎沸。我非常惊讶于我的这一发现，难道每个人都想要静静地留下自己独特的印迹吗？

汽笛声响，马达轰鸣，轮船上的人们又蜂拥攀着船舷，向鼓浪屿作最后告别。遥远的日光岩畔，民族英雄郑成功的雕像耸立在最高处，他面朝大海、身披盔甲、手按宝剑，气势凛然地向儿郎们陈说台湾的历史与今天，祖国统一是中华民族团结进步的重要精神标识，从远古走向未来，从传统走向现代，从理想走向实践。郑成功、施琅、林巧稚、马约翰等都是留下了自己深深印迹的、具有强烈辨识度的人，鼓浪屿的过客和当地居民也在努力留下印迹成为有辨识度的人，就连万国建筑的外国人，也有他们的印迹，在提醒我们屈辱岁月的同时，也丰富了人类多元文化的内涵。我们每一代从“过桥人”手上走来的新生儿，甫一降生就行进在培养辨识能力和被辨识能力的人生旅途中，当个体生命走向花落的时候，应该都具有美的辨识度，都能对国家对社会对民族有所贡献。

（作者系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传媒研究所执行所长、研究员  刘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