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都德化报

2021年06月28星期一
刊号:CN-35(Q)第010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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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深处

新闻作者:  发布时间:2021-06-28  查看次数:101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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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深处 车走之供图

雨雾天,行驶在乡间的山路,不时有几丛竹子映入,影影绰绰间,翠色欲滴,杆杆挺立,立根尘世,仿佛不染一尘。不开花以香悦人的竹子偏列席“花中四君子”,是什么让它独得此份偏爱?

蜿蜒进入石牛山,眼前时明时暗,车子进出于竹子编织的隧道,穿过一片竹林,又迎来一片竹林,一片连着一片。透过烟雾远眺,车窗外,一山又一山的浓绿得像一片片漾动的海面。石牛山处处是竹的海洋。

水口昆坂村的坂里角落与永泰、仙游交界,位于石牛山深处的一个山坳内,竹林掩映下,零星地分布着十多座木头房子。于流水潺潺与鸡犬相闻间,俨然一处世外桃源。然而,时光如果倒流七十多年,坂里的竹林深处涌动着不只是雨雾,还有风雷,连同一章章不朽的红色诗篇,在八闽激荡!

1944年3月,中共福建省委机关从永泰青溪迁到坂里,指导全省抗日反顽斗争,作出“关于在福建党组织开展整风的决定”,并对部队继续进行革命气节教育。同年5月,省委游击队主力与先期到达的武装在坂里会合。这是我从坂里的省委旧址陈列馆得到的信息。

一个翠竹掩映的村落,如何成了全省革命运动的心脏?

时间是个善于淡忘的老人,一些本该生动鲜活的记忆却被藏匿于深深竹海。从馆内质朴的文字中,我们很难将七十年前惊心动魄的革命历史关连起来;那段硝烟纷飞的岁月,如同眼前朦胧的雨雾,让人琢磨不透。

坂里角落除省委旧址陈列馆外,有一条1944级台阶的石头路,直通1944年省委机关驻地旧址的牛寮沟。伴着潺潺的山涧,花岗岩条石砌成的小路,整饬平坦,向山头蜿蜒而去,迷茫在烟雾中的崇山峻岭间。脚跟踏在石头的瞬间,每向上一步,似乎都有时间的回响。

“这条石头路,是二十年前新砌上的,当年可没这么好走。”带路的村民老陈是五老人员之后,年近八十,“当时进出,走的都是山路,买一点油盐,卖一些农产品都得走好十来里路”。刚走没多远,有一个石头垒成石墙,墙围内隐约还可看出水池模样。“这是什么?”我疑惑问道。老陈告诉我们,那是“纸坑”,即造纸用的池子。经老人一说,我幡然想起,竹子是制造纸张最主要的原材料,山城乡民早早就用它造纸,凡有竹林之村必产纸。《德化县志》(乾隆)载:“猫竹,性极坚劲,可编筏,冬笋不出土,味最佳;春笋乃能成干,初解箨时砍之,渍以灰,成穰作纸。”此中“猫竹”,即毛竹,“箨”指“笋衣”,“灰”学名称生石灰。那个池子,便是旧时浸泡初掉笋衣的老笋新竹的地方。

竹子清秀的谦谦外形历来为文人雅士所赞颂,而山民更多的是实用主义者,他们看重的是竹子能给生活带来什么。同山城的众多山村一样,坂里有了竹林这一大自然的馈赠,造纸、卖纸理所当然成为当地村民重要的衣食之源。

然而,这一境况到了民国时期却发生了一些变化。《德化县志资料·大事记》载:本县产纸向为大宗收入,惜未改良,销路日见迟滞。……社会动荡,民生凋敝,百业俱疲,教造纸业如何兴盛?坂里的山脚下,有一条直下仙游的旧官道,很多“挑仙游担”的都从此出入,把本地纸品、笋干等山货挑出,贩回些食盐、海产等物品,一路上风餐露宿,前有兵痞后有匪徒,谈何容易?眼前的小山村,土地空旷处散布着巴掌大的梯田,高山丛林间,日光稀疏,没有广袤的土地和充沛的日照,想要五谷丰登并不容易。带路的老陈介绍,当年不少年轻村民种田之外,兼从事挑担的艰苦营生。我知道,生在乱世,即便有大自然的恩惠,也难免生活窘迫。据说,德化的革命老战士毛票,家住与坂里隔溪谷相望的毛厝村,当年就是从一个挑夫走上革命道路的,活跃在石牛山上,后来他的革命足迹更是遍布八闽。他还是制纸的好手,在毛厝池亭格有一个自家纸寮,1945年他的小弟毛日枮就在纸寮被捕。一样的生活,一样的情感,山村穷苦百姓的心从来就跟共产党贴得很近。

“附近梨坑也有一个纸寮,就是当年的一个通讯联络点。”老陈说。梨坑与坂里相距不远,同在巍巍的石牛山上,他所说的纸寮指的是德化早期地下共产党员黄玉堂的造纸坊,这我是知道的。

两年前,与黄玉堂的儿子黄成克见过一面。八十多岁的黄成克,当年还只是一个孩子,他父亲与他大哥一起造纸,他还帮不上什么帮,经常有陌生人进出纸寮的事他倒记忆犹新。“有毛票,还常可见到一些外乡人。他们都是来探听消息的。人一来,手中的活就得停下,这时,我大哥就有些不情愿了。”池子里加了生石灰的笋穰泡熟了,就该开始舀纸了。本地人习惯把造纸称“舀纸”,至少需要两个人手,一人把纸浆从池里用竹匾打起,稍后把沾在匾上竹浆揭下,成刀堆放,谓之“舀纸”;另一人把滤干的竹浆,一张一张从成刀的纸堆上揭下,晾晒,谓之“焙纸”,缺了谁都干不成活。面对大儿子的不解,黄成克说:“刚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对我大哥说,来的人都是债主,理应好好招待。”在打探传送消息的同时,黄玉堂还积极壮大革命队伍,先后在梨坑发展了四名党员。后来,时机成熟,他的大儿子也成了地下交通员,父子的误会也就随之化解。老黄另讲起了一件事。有一次,雨雾天,他大哥一人不敢到要永泰给红军送信,为了壮胆,就带上六岁的他,一路上走不动的时候,他就伏在他哥背上,穿过一片又一片白茫茫的竹林,“好深的一片竹林,路仿佛走不到边……”。后来,整个梨坑村十有八九的人参加了革命运动,老黄说:“……父亲过世那天,是我在梨坑见过最闹热的一天,县里来开追悼会哩!”那天,他兴致很高,说了很多,仿佛要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掏出来,一点不落地传下去。去年年初,听说老人过世了,甚是悲痛。哎,一位熟知竹林深处故事的老人,又走了一位。

眼前,离纸坑不远处有一民居,主楼右边有一护楼,一列六间两层的小木屋。这是省委机关领导与坂里20多位村民歃血为盟的地方。“当年,我父亲与吴天亮一同喝过鸡血酒!”老陈自豪地说。1942年吴天亮奉命到德化开辟新区,与毛厝、坂里、梨坑等地的群众打成一片……1946年,年仅25岁,从德化返回晋江时被捕,壮烈牺牲。

我不禁神往,猜想着那个夜晚的一些细节:村民们照路手执的该是竹片火吧?喝酒所用的碗是否就是竹箍碗?写盟约的纸张一定是竹子做的……一户一人,整个村落二十多户人,悉数到齐,二十多碗鸡血酒排开,和着忠贞的誓言,被痛快地饮尽,村民的胸膛滚烫了,从此,村民的心像鸡血酒一样鲜红。

坂里的竹子哟,在带给山村的实惠之外,此时已然沾染上英雄豪情。

拾级而上,1944级台阶从来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先前还是在山间迂回,穿过丛林,散漫田野,总有流水相伴,偶尔有屋檐从云雾间伸到路边与我们打个照面。竹林渐渐浓密,临近牛寮沟山下,进山的路就随山势直上而去了,路旁早已没了淙淙流水。

雨已停歇,雾气未散。石台阶虽已长上苔藓,铺着一层竹的落叶,却不影响花岗岩天然的色泽,一条灰白的直线插入高山,向上,向上,没有尽头,没入白茫茫的大山。身旁的毛竹,一排排的,杆杆挺立,翠绿的杆,墨绿的叶,一样的色彩,一样的姿态,像当年列队等待革命召唤的士兵。雾气中,抬头向上望,黑白分明的竹节鲜明得晃人的眼,透过斜生向上的竹枝,竹子墨绿的尾梢之外是灰白的天。竹乡长大的我清楚知道,竹子有大小年之分,这片竹林今年恰逢大年,又是一年满山长笋的年头。现在,已是近春分时节,“春分笋尾乱纷纷”,之前被挖冬笋的山民垦翻过的土地更空旷了。蛰伏的笋芽在雨水的浇灌下,正萌发壮大,期待着破土成林。

虽是雨雾天,直上层层台阶,令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从山角转出,过一个弯,进入一处空旷地,牛寮沟到了。牛寮沟,顾名思义,就是当年村民放牛的搭看牛棚的地方,地方并不大,你能要求一个叫沟的地方有多大吗?石牛山陡峭的山势到了这里歇了一口气,稍作一个停顿,留下了几块山坳状的平地。

四周围着一排排挺直高大的竹子,若非身处其中,怎么也发现不了竹林里还藏着这么个空旷的地方。山后有几棵苍劲的老松,非数人合抱不可,高出竹林,当年竹林里的秘密它定然窥在眼里。前方有座小山包,哨兵站在上面,透过竹林,可以见闻山下的一举一动。假如朝暮的炊烟升起,如同晨雾夕岚飘荡,即便是午间,炊烟依然缭绕不出深深的密林……竹林里隐约墨香飘荡,两期《顽强斗争者》油印刊物,刊登的是战士们顽强斗争的英姿与决心?

竹林里,十八座竹寮,人影幢幢,整风学习,开会指示,武装会师,指挥涵江银行之战,向各地分发军需军饷……“我们的红旗就是战旗,为着红旗扫荡杀敌,千万条臂膀高高举起,养活了我们的战斗旗……”七十五年前,中共福建省委来到昆坂村坂里,从此这片竹林的深处每天嘹亮着雄壮的《红旗歌》。当年全省抗日反顽斗争的一条条指令就在这里飞向八闽大地。

牛寮沟的寮,无疑是竹寮。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历来是人民的生存智慧。二十多年前,这里曾重建竹寮,再现当年省委机关旧地的情形。

以竹为柱,为梁,为檩,建构屋寮的骨架;把竹管对分为瓦片,以竹片为墙、为门、为窗。架竹成屋,能把风挡住把雨遮住的就是住所。竹叶可当床垫,竹枝可用来烧火,吃饭用的是竹碗竹筷,打水用的勺子可以用竹头制成……击打竹节清脆的声响,可用它传递警报;有时路上横着一杆竹子,这也是要小心警惕的信号。1944年4月,正是春笋初长的季节,新鲜的竹笋可做菜,腌制的竹笋还可做菜……山下村民用竹编的篓子、篮子,给山上的红军捎去自家的菜蔬、油盐。一担担大米,从山脚,从附近村庄,跋山涉水,用的是竹制扁担,晃悠悠地送到牛寮沟的驻地……一身化作千万身,质密坚韧的竹物尽其用,把鱼水深情的生活打扮得活色生香。

山乡的竹子从根茎到尾梢,从翠绿的叶子到笔直的干,愿意为乡民,更愿意为红军战士奉献自己。

我们走上竹寮前的小山包,树立着一方省委旧址的大理石纪念碑,山间风霜露重,碑身已长有青苔。正面八个遒劲大字“中共福建省委旧址”鲜红依旧,乃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项南所题。

纪念碑平台前方,正对着几杆竹子,竹子长在石头垒成的平台上,清朗,青翠,茂盛,挺拔,想是当年特意设计留下的,或许含有深意。三五翠竹之下,有一石头垒起的小神龛特别显眼。神龛前有三个香炉:一个是民国时期的白瓷罐,已破损;一个是陶制镏金的,有些老旧;另一个是石制的,应该送上来不久。同行的老人语焉不详,似有避讳。我陷入深思:他们祭祀的是革命战士,还是深山翠竹?且不说祭祀是否迷信,有竹子般昂扬信仰的人都是可贵的。

七十多年时光是漫长的,二十多年的时间也不短。眼前的二十年前重建的竹寮,都已年久失修,倒的倒,颓的颓,一地灰黄的是竹的朽枝枯干。很多毛竹从旧竹寮中的平地上长出,特别地壮实健硕,——地下的竹鞭最为清楚,这里营养丰厚,曾是一片被红色思想肥沃过的土地。“这么大的竹子都可以当排竹用了。”熟悉山里竹子性情的老陈告诉我们,他口中的“排”即“竹筏”,即《德化县志》(乾隆)所说的“猫竹,性极坚劲,可编筏”。

“1944年6月,红军走后,我们村民立即把牛寮沟省委驻地竹寮烧掉,全部开垦起来,种上地瓜、萝卜。”老陈讲起当年的故事,不免唏嘘。地瓜藤刚下地,国民党闻风派了一中队赶到坂里,抓了村子大半人丁,还扬言要烧尽整个角落的房子,严刑拷打下,喝了鸡血酒的村民信守承诺,无一透露共产党在坂里的一丝消息,反动派又苦无直接证据,后索取了一百大洋,扬长而去。

雨雾天,置身竹林,在这片沃土上,我没有遇见竹子立根破岩,“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壮观。然而,细细谛听,风过处,竹梢招摇处似有乐声袅袅,让人想起了那么一首歌:“风吹竹叶,响叮当噢……”

回来的路上,竹林还是密密匝匝的,我们好像在海底穿行,不经意间会踩到哐当作响的石台阶,俯身下去,发现缝隙间有春笋正顶着石头长起——每一块台阶少说也有上百斤啊——即使顶得头歪身扭,它们依然不依不饶,似与石头铆上了劲儿。这是竹子生生不息的秘密,也许还包含着石牛山这片土地所孕育的铮铮风骨。

至此,我似乎明白了,竹子为何能独得世人如此厚爱,位列“花中四君子”也就不足为奇。◎连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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