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铭堂,位于龙浔高阳村外洋角落,为高洋乐陶陈氏后湖衍派下的祠堂,相传由清附贡陈智荣主持构建于公元1885年。
137年的光阴说长也长,这座坐落于乡村的老房子,已现颓相。137年的光阴说短也短,鼎铭堂后人们少有人记得祖上的筚路蓝缕与意气风发。
谁曾记得,这座老屋曾走出过一位瓷塑英才,还有打造知名陶瓷商行的两兄弟。而今,当斗室墙上的字画百孔千疮,当一片片老旧的泥范散落四方,当一尊尊精致的雕塑出现在拍卖行……它们都指向同一个人——陈振义,而鼎铭堂内依旧波澜不惊,只有以破匣钵为压瓦的屋顶石似乎想证明什么,不禁令人嘘唏。
高阳外洋鼎铭堂
一、时间总善于选择遗忘
“高阳陈振义三兄弟雕塑做得很好。”多年前,陈鸿鸣先生多次听到已故雕塑大师苏清河谈起。
“陈振义是谁?”高阳是生养陈鸿鸣的家乡。鸿鸣平生致力于乡土文化研究,竟还有他眼皮底下的知识盲点,多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
回老家的时候,路上遇见了村里的老人,他不时地问起这件事,结果常还是失望。
翻阅族谱或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2015年,鸿鸣先生参加高阳中国传统村落申报材料编写,小山一样的《高洋乐陶陈氏族谱》任是翻了个遍,还是没有“陈振义”三个字,甚至写那么几字有关“陶瓷”的都少得可怜。
“莫非苏清河大师记错了?”有时鸿鸣不免怀疑。时间总是善于选择遗忘。
还是为了编写传统村落申报材料,2015年末,陈鸿鸣走访瓷箫瓷笛制作世家陈传宗,顺带聊到高阳制瓷艺人。
小的时候,陈传宗听祖父陈道汉说起过:每年三月初九大使公生日,福埕宫做粿敬佛,第一桌必须给妪啊,初八晚才回来,初九早上到宫里,一人随手用米粿捏塑各式人物动物,一天就捏塑满满一桌,无不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妪啊,陈道妪!这个信息令陈鸿鸣眼前一亮。
陈道妪的故居鼎铭堂与鸿鸣老家仅隔一小溪相望。陈鸿鸣联系上道妪的长孙陈培玉。再次走进鼎铭堂,他感慨万千。往日热闹的鼎铭堂,现在只有两个老人在留守着,有些屋瓦已破碎不堪了,阳光从破瓦的缝隙射进来,落到楼板的破窟窿里,消失不见了。
鼎铭堂八仙桌面下”振义陈记“号
“振义陈记”,在鼎铭堂一张老八仙桌的桌面背面赫然写着四个颜体墨书。“陈振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想竟以这样的方式见面,陈鸿鸣激动万分,似与一位失散多年的兄弟相逢。
厅头上供着一些先人的遗像,陈振义以另一名字陈道妪位列其中,一言不发。
是啊,在德化现有官方记载里,并没有“陈振义”的只言片语。
二、历史把美好留在夹页
鼎铭堂,是一座闽南典型的清代四合院。与同时期老房子并无二致,如果非得做出区分,或许门口走廊墙上新画的青色瓶罐,似乎要告诉人们这是一座“瓷房子”。
一个秋日,我们在陈培玉的陪同下走进这座老屋。
“早些年,房子前面有一旗杆。前些年倒掉了。”老陈说道,旗杆为祖父陈智荣考取附贡而立的。陈培玉径直地打开了“大房后”,这是他祖上留下的房子。逼仄,四周灰黑色的墙上布满残破字画。也因此,空气顿时弥漫着浓郁的人文气息。
鼎铭堂大房后的残留文字
“大房前”隔板有一“福”字分外醒目,与之相邻的一篇文字,落款为“智荣宗兄大人正,美峰弟超然”。这是一幅送给陈道妪父亲陈智荣的字。或许陈振义的父亲也曾住在这间房子里。窗台边的白墙上有一篇千疮百孔的文字,“作自己功课,夜不出门”、“谨遵大人手谕,节欲、节劳、节饮食”、“每日训茶余偶谈一则,分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艺术门”等诸句依稀可辨。与写在桌面背面的“振义陈记”同为颜体。这是陈振义自励诤言?一字一句注入了严苛和上进!
一个艺术家,如果想要成为杰出的一类,除了天赋和努力之外,良好的人文素养往往会成为突破的关键点。就像陈振义一样,他所学的除了艺术之外,更是广泛涉猎,博观约取。
陈培玉对墙上字画的了解并不比我们多多少,印象最深的是“楼上,瓷模、泥范和故纸头堆了满满的一间”。我打着手机里的小手电,爬上小阁楼。在漆黑、杂物与灰尘间,我找到一只牛脚的泥范、两只陶瓷水杯和不少破茶壶盖。
泥范,我是第一次见。其实,它就是坚实的泥稿。听说,石膏模是民国末年才引入德化陶瓷生产的,在这之前,德化雕塑艺人们采用细腻的田泥打出雕塑初稿,再放入谷壳堆里用文火焐熟焐实,再以它为模型分割若干块、翻制成模具。同样,那时的模具也是用田泥制成,也要再次焐实。制作雕塑时,把瓷土放入模具按压,凉干后取出拼接,最后修坯成型。
鸿鸣看了看那个“牛脚”,谆谆告诫陈培玉:“把它拿回家吧,做个纪念,已经不多了。”
泥范、模具与白瓷一一对应
现在,收藏陈振义瓷塑泥范和模具最多的是陶瓷艺人庄晓阳,数量近1000片。品类相当齐全,既有观音、弥勒等神像,也有仙鹤、公鸡等小动物,还有茶壶、香炉等生活器物。他于2007年开始从古玩市场分批收来的。在展厅里,他把瓷器、泥范与模具一一对应,放在一起,不少瓷塑带有“振义陈记”“德化”“福建德化”等款。其中,有些雕塑作品可谓精美绝伦。听说,这些泥范和模具不仅在鼎铭堂,在高阳外洋一带都有出现。陈鸿鸣曾特意拜访过庄晓阳,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旧事。
这些老泥范和老模具,可以说是德化陶瓷历史上难能可贵的财富。
时间是无情的,而历史却有善良的一面,不经意间把一些美好留在光阴的夹页,等待有心人去把它抖落下来,精彩地呈现在世人的面前。
三、谦逊是美德也是遗憾
陈鸿鸣称,首次记录陈道妪其人的,是郭其南编著的《瓷都群星——德化瓷坛古今百家》一书。
“陈首仁、陈妪:德化县城南郊高阳人,同胞兄弟,民国时期瓷塑艺人,陶瓷经营家。……陈妪(1898—1934)字煦仁。生于清光绪二十四年农历十月初六日。8岁入塾,十多岁即辍学随胞兄首仁于城关学习陶瓷雕塑。因聪明灵巧,后来技艺超过其兄。1920年前后,首仁、陈妪兄弟合作于后井窑场经营瓷塑作坊,自己雕制寄窑租烧。1930年前后,又招收其外甥黄奢等艺徒作帮手,协助生产。……1930年前后,由陈妪驻德化组织烧制生产,首仁在外经营销售,……正当盛年富有工艺技能的陈妪不幸病逝,英年36岁。民国29年农历四月廿三日,陈首仁又病逝,年仅50岁。”其中,陈妪即陈道妪,这在《高洋乐陶陈氏族谱》里可以得到印证,振义当是他的自号。
此文记述甚详。至此,我们大致可以理出一些头绪。
陈道妪随兄到城关学习雕塑,后经营瓷塑作坊,后与其兄经营陶瓷生意。1940年后,陈氏兄弟过世后,后人将陶瓷生产工具搬回高阳继续营生度日。而后“破四旧”时期,佛像一类瓷范、模具被迫分藏于邻里。所以才会有鼎铭堂一带多有泥范和模具的这一情况。而“苏清河大师所说的陈振义三兄弟”,除陈首仁、陈道妪外,应该高阳同时期的其他陈姓艺人,或为陈道汉。
现在,陈振义的雕塑作品多有出现,为后人珍视,然而,“陈记振义”的事迹却成了瓷塑界的谜团,少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与传说。
首先,与陈振义本人英年早逝不无关系。其次,他的传人也并不多,后来也仅有黄奢在业界名气较盛,外人知之甚少。另外,因陈首仁和陈道妪早逝,其接续的后人对他们的事件也知之甚少。例如,陈道妪离世前,他唯一的女儿出生不久就夭折,其儿子又是外地抱养过来的。
很重要的一点还在于德化手艺人本身的谦逊。旧时瓷塑界,少有艺人将自己真名署于瓷塑作品之上的,尤其是刻于佛像身上接受供奉,担心承受不起。这也就有了旧时德化瓷塑的一个普遍遗憾——很少有一件雕塑作品的署名可以在族谱等文字里找到对应的人,这就让德化雕塑陷入一个又一个谜案,即便是何朝宗这样伟大的雕塑大师也是很难觅得有关他的蛛丝马迹。
手艺人们的谦逊是美德,而恰恰是谦逊令他们默默无闻,声名不显,说来未尝不是遗憾。
余晖把山村镀上一层金边,鼎铭堂左边的竹林仔窑好似氤氲起一缕缕窑烟。
匣钵当成压瓦石的屋顶
说明:本文得到陈鸿鸣先生很大的指导和帮助,部分素材参考自黄翠萍《陈振义身世及瓷塑艺术探究》一文和郭其南《瓷都群星——德化瓷坛古今百家》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