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都德化报

2022年11月21星期一
刊号:CN-35(Q)第010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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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尊渡海观音的“背后”

新闻作者:  发布时间:2022-11-21  查看次数:1397次  

□车走之 文/图


核心提示

与她打了一个照面,我眼前一亮。

她,白衣飘飘,立于生长莲花的水波之上,慈眉善目诉说温和与悲悯,说是渡海,何尝不是在渡众生?只此一眼,我宛如承接到天降的晨曦与雨露,叫人心田清澈,杂芜不生。

她是一尊渡海观音瓷塑,精美脱俗,摆放在德化陶瓷博物馆并不显眼的地方——边角的“壁橱”里,或因其美中不足,右手残缺,颈部有明显窑裂,然而,她又是德化雕塑史上特殊的存在。瓷塑高达43厘米,属明代德化瓷塑里的大器。更可贵的是,此渡海观音背上钤有一枚方形印章——“林我范记”,林我范也在《山兜林氏族谱》被发现,时间恰在明代。古代德化瓷塑普遍存在一种遗憾:瓷塑名款在地方史料找不到对应的艺人,他们好像消失在漫长的时空里面。

循着《山兜林氏族谱》的时间脉络,步入幽暗的时空,一些疑问纷至沓来:林我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山兜林氏家族对他的成长有何影响?当时德化陶瓷生产是一个怎么样的场景?

德化陶瓷博物馆馆藏明代渡海观音.jpg

德化陶瓷博物馆馆藏明代渡海观音

一个古人的故事


“十世,育芳公,字文亨,号我范,象台公长子,生于万历辛卯年九月初六酉时,卒顺治乙未年五月廿一未时,寿六十五……”从这段出自《山兜林氏族谱》的文字可知,“我范”是林育芳的号,属山兜林氏第十世,生活在明末清初。山兜,今龙浔宝美岭兜一带,域内有屈斗宫、岭兜等古窑址,旧时因盛产白瓷,有“瑶台”之称。

在生卒年等例行的概述下,附有一段传记,勾勒林我范的糊涂身影。“公为人坐贾行商,交游豪侠,留连花天,洒乐优游,唯督仆耕陶,不事坵园,既为永春县阴阳训术……今泰于我范,谊郞舅也,故能详之。我范倡修族谱之念甚切……余笔书至此,不无抑扬,我范观之笑容可掬,不意时犹纷冗,越甲午乙丑年,海上派饷,米贵财虚,病而殂焉,惜哉。”

文字中透露出的一些信息很有趣,颇值玩味。

山兜林氏宗祠.jpg

山兜林氏宗祠

首先,此《山兜林氏族谱》的执笔为方今泰,今泰是乾隆时邑岁贡,此时只是林我范的妹夫。他下笔公正,对自家妻舅也是提笔不让人,说他“留连花天”,有点迷信,几乎把他描写得近乎游手好闲。当然,面对方今泰的“不无抑扬”,林我范观之“笑容可掬”,骨子里洒脱的艺术家气质跃然纸上。

其次,从文中“坐贾行商”“唯督仆耕陶,不事坵园”及馆藏渡海观音的信息来看,林我范经营陶瓷作坊兼做陶瓷生意,或许闲暇时还制作瓷塑。补充一点,古代“作奇技淫巧”的匠人社会地位并不高,甚至比“耕陶”更等而下之。这样,方今泰宁愿把妻舅写成近乎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也没点到从事瓷塑,可算是对他的美化。

还有一点,“海上派饷”对林我范本人影响极大。本来他陶瓷生意做得好好的,郑成功于1654年(顺治甲午年)攻占泉州,进入德化,即有了上文所说的“海上派饷”“米贵财虚”,致林我范病死。

谱志上斑驳的文字,一尊以他的号为名款的渡海观音,留下了一个艺术家糊涂背影,倘若要还原一位四百年前的瓷塑家更多细节,我们充满了无力感。

那么,是什么样的土壤与气候培育出这样一位诗人气质的瓷塑家?


一个家族的瓷话


山兜林氏,于元代至正十四年间从彭坑迁来,早年可谓德化的书香一脉。

族谱载:“二世祖凤山先生名登刺史,望重乡贤,而孙一斋继之贤声。”凤山先生即乾隆版《德化县志》里的“林茂”,他“正统八年授广东儋州知州……补广西吉州知州”;一斋即林榕,拔贡生授浙江缙云县儒学训导,在县志也有记载。其余考取功名者不乏其人。

说一件有趣的事:山兜林氏族谱,始创于樊斗山御史之手。因为浙江缙云的樊斗山为报答老师林榕的知遇之恩。他还为山兜堂题写对联:忠烈翊皇图刺史风流光前烈,诗图昭世泽广文清白贻后人。这恰好证明早年山兜林氏文风浓郁、诗书传家。

另有一件事就不那么有趣,可它对山兜林氏的家族影响深远。当地流传着一个传说:现在的下井亭即下马亭,旧时文武百官路过都要下马,有次,吕尚四骑马从这边经过,没有下马,当地林姓年轻人见了,就砍断他的马脚,吕尚四当即发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后吕尚四结草为寇,派人围剿山兜林氏,烧杀抢掠,死伤无数。即族谱里记载的: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吕尚四进攻德化县城,“山兜祖祠被毁,族谱泯没,裘失真传”。处于乱世,一个家族的繁衍兴衰总伴随着血与泪,也因此山兜林氏一至六世记载,语焉不详。

言归正传,山兜林氏不仅是当地书香一脉,更是陶瓷世家。

以林我范为例,到他这一代,已是四代“耕陶”。这在族谱里有清楚的记载。

七世,林伯忠,号静轩,为林我范太祖,“生正德癸酉年,卒万历戊寅年。公为人履绳蹈矩,言不轻发,老枔坵园,而力于陶器,族里重之”;八世,林应轸,号爱松,为林我范祖父,“长于武艺,勤俭治家,教子耕读,衣食殷足,虽不能克振家声,然保守先业,垂裕后昆……”;九世,林日盛,号象台,为林我范父亲,“公为人勤俭,耕陶载星而出,傍月而归,胼手胼足,无时休息……”。

与林我范同为十世的,更是涌现一批从事陶瓷生产的才俊。林文和“业于耕陶”;林文绘“勤业耕陶”“家资丰裕”;林文仁“耕陶无少休息”“家亦饶足”。

值得关注的是,十二世林乔泽是位很成功的瓷商。族谱载:乔泽,生康熙辛亥,卒雍正丙午,“承先人遗业,善于经营,贩磁江南江北,得利孔多,与诸弟择地南香坑……构大厦而聚族,复置田产倍于前人,一家三百余指,耕者耕,陶者陶,读书否吝修仪……”可见林乔泽当时经营有方,生意做得很大,获利很多。

似乎《山兜林氏族谱》的执笔方今泰,对“业陶”及从事陶瓷商贸并没隐晦,清朝步入康熙后,陶瓷生产贸易颇为兴盛,尤其是山兜林氏家族,以陶为业,或半陶半耕,他们的血液里似乎掺入了乳白色的瓷泥。这些林姓先人在世时间从明代正德到清代康乾时期,也是明末清初德化陶瓷生产商贸繁荣的缩影。

德化传世古瓷塑数以千计,其中钤有林姓名款的雕塑并不少见,除了林我范外,还有林朝景、林希宗、林孝宗、林子信、林捷陞等。这些名款的背后,都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在地方谱志或民间传说里少有他们的信息,甚至他们来自何方也常是存疑。或许其中有些人还是来自岭兜林氏家族,因为这里曾是一片滚烫的陶瓷热土,但也仅是猜测!


一座城的陶瓷叙事


明代林我范记款的渡海观音是怎么来到德化陶瓷博物馆的?

渡海观音背后钤有“林记我范”.jpg

渡海观音背后钤有“林记我范”

据说,2012年博物馆从民间征集一批古陶瓷,这尊观音就在其中。能否在地方族谱发现德化瓷塑艺人,王金镭孜孜不倦于此。皇天不负有心人,“林我范”被发现存在于《山兜林氏族谱》,且“林我范”在世时间又与那尊渡海观音制作年代相符。这样,一尊四百年前瓷塑作品与作者得以相见,渡海观音在族谱里找到了“母亲”。

这样的事极为少见。或许“林我范”的发现是个意外,但希望不是例外。假以时日,我们希望有更多古代瓷塑艺人被发现,被丰满,被铭记。

“林我范”的偶然发现,对于还原山城德化传统瓷塑制作的状况和场景颇有裨益。

首先,德化传统瓷塑艺人,常以号为名款。林我范,族谱称:育芳公,字文亨,号我范。他偏以“林我范记”为瓷塑作品的名款。似乎诸多德化瓷塑老艺人都有这一喜好,像林我范、何朝宗一类姓与号连用的比较不容易判断,而像“筍江山人”“博及渔人”“心默子”“眉心荣”等名款,就很明显是艺人的自号。据说,这是为了避讳,古代认为“作奇技淫巧”的手艺人并不光荣,且德化瓷塑多为佛像,以号为名款也是避尊者讳,怕折煞自身。偏偏私人自号,日常交际很少使用,知之者甚少,且除非声名显赫之人地方谱志少把私人自号收录其中,这样也就造成人名与自号无法对应的遗憾。

方今泰执笔的《山兜林氏族谱》是个例外,他甚至连一个人从事耕陶都一一点明,这在其他族谱里比较少见。或许方今泰有异于常人的判断,他认为山兜林家很多人值得他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确实,方今泰用小传记的形式写上几笔,今天看来还真有意味。以山兜八世林应轸为例,号爱松,为林我范的祖父,他“长于武艺”“衣食殷足”“教子耕读”,一介武夫,生活无忧,还不忘教子读书耕种,着实不易。这从一方面反映山兜林氏耕读传家的家风,也正是这一种家风传承,才涌现像林我范这类介于商人与书生之间瓷塑艺人,才有精美的“林我范记”的渡海观音存世。

这就引出了另一现象:明清时期的从事者,文人或社会精英不知不觉参与德化瓷塑,并对当时瓷塑水平的提升居功至伟。你不能想像林我范目不识丁,更不能想像何朝宗斗大的字识不了三个。林我范精美的渡海观音背后,除了林氏家族丰厚的陶瓷积淀外,更与林我范自身深厚的文化艺术修养密不可分。

《山兜林氏族谱》清楚记载从事陶瓷的族人众多,林我范只是其中并不显眼的一位,很多林我范之辈瓷塑艺人像群星闪耀瓷城的天空。我们不妨认为,在一片适宜的土壤,一群有志于瓷塑的文人和社会精英,共同撑起了德化瓷塑璀璨的星空。或许在一些人观念里,好像德化瓷塑界莫名爆出了何朝宗。这是不准确的,德化明清瓷塑呈现出群星拱月的盛况,何朝宗是最明亮的圆月。换句话说,历史上的何朝宗是一座高峰,而不是孤峰,背后峰峦起伏,风光秀丽。

顺带提一下,从《山兜林氏族谱》记载来看,清代德化制瓷技艺与外地的交流频繁,且是带着传经送宝的任务而去。十四世的林振坊,“字言侯,应明公长子,生康熙庚子年三月初七巳时,卒尤溪山头窑”;十七世“和茶公,士河公长子,往光泽县猴山窑无回”;十五世林元铝,“字顺成,振度公子,往宁德县飞鸾窑”。

走出去,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开化的德化陶瓷匠人,给省内外众多窑口带去先进技艺,渡己,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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