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走之 文/图
题记:
古街的路口,有一片桂花林,还有一座老屋。街叫程田寺街,屋为凤翥堂。
凤翥堂是一座老房子,至今已近80年,岁月似在一瓦一檩间沉睡。然而,老屋的守护人,总不会忘记:堂里穿过多少风,楼外淋漓过多少雨。往事历历,有关华侨,有关陶瓷,更有关一个家族悲喜。
岁月总被老人的咳嗽唤醒,往事在絮叨声中被一一打开,如丝如缕。
1、侨厝往事
凤翥堂
宝山路1号,也就是程田寺老街路口,一片桂花林掩住了凤翥堂的门口大埕。因而,通常要从房子右侧二楼小门,沿木廊进入这座大厝。
“七间张”,土木结构,楼高三层,大厅尤其高轩敞亮,厅头挂着几张先人遗像,似乎在倾听我与苏文聪聊起老屋和他们的故事。
最上面的是苏金山画像,老人戴着毡帽,面容清瘦,目光坚毅。“家父苏金山,字高明,于1922年出马来西亚埠,为人忠诚,受任文律德化会馆会计员,筹建馆址一座,在抗日战争中被日寇杀害于1938年正月廿一日……”画像下方寥寥数字备注,勾勒着一位老华侨人的一生。
苏金山,号高太,毕业于私立福建法政学堂,于1922年举家远渡马来西亚柔佛州,靠经营椰园等养活一家人。后受任文律德化会馆会计,参加当地华侨的抗日活动。1942年正月二十日,日本发动文律坡大屠杀,苏高明夫妇双双被害。当时,文律坡被杀的将近500人,成为一座死城,惨不忍睹,最后死者由中华商会雇人就地掩理。这是一部华侨的血泪史!
画像称苏高太逝世时间为“1938年正月”,与大屠杀的时间有出入。备注中称苏高太为“家父”,估计画像作者为苏高太的儿子,当时苏高太夫妇被害后由中华商会就地掩埋,多年回忆,记错时间是有可能的。
苏高太二子苏荣华于1930年奉父命从马来西亚回国成婚,而后又回到父母身边。1935年再次折回家乡,创办“美记”陶瓷行。故土根脉总是漂泊在外的游子永远的牵挂。
凤翥堂大厅
“房子是我父亲苏荣华主持建的,那年他才33岁。”现年69岁的苏文聪娓娓道来,1941年动工开建凤翥堂,“建功立业”,其中的艰辛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凤翥堂位于程田寺街口,地段优越,地价高出时价近两倍。动工后,又与路尾巷郑氏祖茔起了纠纷,举“公亲”进行18次调解斡旋,才得以解决。旧时乡村自治,很多乡绅“骑马背驳壳”,处理乡村宗族事务很有发言权。钱从来都是大问题,好在有海外胞弟妹的资助,让苏荣华减轻了不少压力。至1945年,建筑面积达七百多平方,用地近亩的凤翥堂终于落成。
苏文聪说:凤翥堂择了个黄道吉日上梁,与一路之隔的邻居新厝同一时辰,上梁时门口的古井塌方了。
1946年对于凤翥堂一定不是好年头。“大舅到城关看病,母亲留他在楼下救治,不想一病不起。”苏文聪低声说道,大舅死后,一个礼拜之内他们家接连死了七人,上午扛别人,下午被人扛,人死了就拉出去埋,不知是鼠疫,还是什么病,旧社会,人如草芥。
苏文聪哥哥联盟躲过一劫,而苏文聪本人出生已是1954年的事了。
土改时,苏荣华因经营“美记”陶瓷行被评为工商业地主成份,凤翥堂被收没,成为农会办公楼,随后分给县农场搬迁户居住。1967年一家人离家迁至农村浔中东头。1979年苏荣华改变为工商业者成份,退还归国华侨苏荣华凤翥堂房屋产权之路艰苦且漫长。“新厝让人住得变旧厝。”1989年底,政策落实了,苏荣华一家几经周折,终于回到自己的家。
凤翥堂的右厅面挂着一幅相片:1984年6月,苏玉应从马来西亚回德化省亲合影。分三四排或坐或站,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人丁兴旺,这仅为苏高太四女苏玉应的部分后裔,现苏高太后裔在海外传人已超460多人。相片的背景是凤翥堂——
站在程田寺街口的华侨厝,见证了早年华侨砥砺前行的奋斗史,也见证了时代变迁中普通百姓的人世悲欢。
2、瓷彩情缘
曾经,马未都对着宝山路的一面土墙良久凝视,因上面布满陶瓷片。其实这样的墙在德化并不稀缺。还是宝山路,走下凤翥堂一楼,楼下夯土墙并没有上白灰,灰黄的墙上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陶瓷碎片,有青花、白瓷、彩瓷,光泽鲜艳。这些瓷片到底跨越多长的时间,已少有人清楚。
凤翥堂像是一座瓷房子。
墙上的瓷片
“屋子后山原有一条大窑,也不知是什么时代的,当时夯墙时就地取材,就把瓷片和泥土混在一起,现在掩地下还有一大层瓷片。”说到陶瓷,苏文聪的话匣子就打开了,程田寺古街是德化最早的陶瓷街,而他家祖上不知多少代是以画瓷为生的。
祖父苏高太,早先住在凤翥堂隔壁——程田寺街头的二间店面以画瓷为生,直到1922年才下南洋到了马来西亚。
父亲苏荣华1935年回国后,重拾彩笔,创办“美记”陶瓷行,主营彩瓷生意,为后来建造凤翥堂积蓄了丰厚财力。“当时,生意火着呢,一个晚上常是两三桌客人吃饭,等着明天出货。”苏文聪清楚地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就得帮家里打下手,父亲的美记陶瓷行生意太红火了,家里水泄不通,上彩的陶瓷常供不应求。原因也很简单,他家人手不少,且术业有专攻,有的打线,有的彩画,写字的写字,烤花的烤花……流水作业,熟能生巧,质量就好。后来,1956年,“美记”陶瓷行的生产资料折价入股德化集联瓷厂。“当时折了上千元,那时的钱,大元啊!陶车、桌椅、颜料等装了一车,又一车!”老苏补充道。
苏联盟是文聪的大哥,也是他敬佩的彩绘高手,字画皆佳,花鸟、山水、人物均有涉猎,土改后,辗转土坂瓷厂、大铭瓷厂,后来又到大田县城开彩瓷店。每到一处,所绘彩瓷让人颔首称赞。苏文聪说,如果当时市场行情价,每写一字两分钱,联盟的每字要八分,这部分归功于他在“美记”长年累月动笔的结果。
折回一楼大厅,在昏暗的光线下,角落里堆积着一摞摞陶瓷,上彩的陶瓷,很大一部分是苏联盟遗留下的,文聪特意从大田运回来的。有瓷瓶、有笔筒、有瓷塑,器物上都留下鲜艳且流畅的色彩痕迹。
苏联盟为父亲画的肖像瓷盘
“这是我哥为我父亲画的肖像,你看画得像不像?”回到二楼,苏文聪拿出了一个瓷盘,与厅头上悬挂的苏荣华相片遗像极为相似。传统的彩绘艺人,很少接触素描,以国画方式,不涂不改,一气呵成地画肖像画极为难得,然而,对于苏联盟来说,他做到了。
我看了一眼旁边苏高太的遗像,那备注里称他为“家父”的人会不会是苏荣华?也就是说苏荣华也曾给自己父亲画遗像。苏文聪不置可否,他爷爷过逝时他还未出生哩,但他父亲也是彩绘高手这一点不容质疑。
苏荣华留给文聪的手尾
苏文聪走向了厨房,搬出了一抽屉的汤匙,手绘黄色的金鱼匙。两条金鱼嬉戏,穿越水草,摇摆生姿,极为喜庆可爱。匙底写着“聪”字号。“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手尾,特难烧,过火鱼变青,不足鱼掉色。”这一点苏文聪很清楚,他从小与瓷相伴,虽不以彩绘著称,而做为红旗瓷厂窑炉师,这无非是常识。
苏文聪转动老陶车
临走时,苏文聪还特意拿出一个老陶车,轱辘轱辘地越转越快。他或许想让陶车一直转下去,谁说不是呢?这座以瓷为生的城市,谁不希望陶车一直转下去,转出更美好更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