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罗马列

2021年党中央首次颁发《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父亲颤巍巍地捧过纪念章，仔细摩挲，深陷的眼窝放出异样的光芒……

1968年还在读高二的父亲响应国家号召应征入伍，次年6月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第三年当上代排长。就在他即将转正排长时毅然决然选择退伍。

回到家乡后，父亲到距家二三十公里的公社当一名普通的武装干部，几年后提升为公社武装部部长、公社副书记，后来公社改乡他又当了三年乡长。但不管他的职位如何变化，大家私下都叫他“罗马列”。

父亲工作后每月回家一两次，每次回去没两天就走。我们总感觉父亲像是家里的客人，他好像也不大关心我们兄弟姐妹的学习，甚至有次问我读几年级。他总是对我们说：“我工作忙没能顾得上你们的学习，你们一定要自觉读书。”也听见他常常对奶奶说：“娘，我又得走了，家里的事还得辛苦您，您要注意身体啊。”

八十年代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分到四亩多农田。母亲既要教书又要忙农活，每天忙得团团转。父亲只有在春耕和秋收时会回家帮忙。

记得有年秋收，父亲回家的第二天，家里来了好几位帮忙的老乡，带着镰刀和打谷机，母亲感激不尽。有位老乡回应道：“老罗平时少回来，征兵工作、民兵训练这些够他忙的了，还常帮我们解决一些村里的事情。眼看秋收快过了他也顾不上回家，我们农民只会帮农活，他还不让我们来哩。”

“该说感谢的是我，当年要不是老罗明断是非，替我主持公道，我不被打死也被冤死。”其中，一位老伯差点当场老泪纵横。两年前，他被冤枉偷公家的粮食。事实上，他只是夜间经过仓库，并没有偷粮食。可是，生产队几个鲁莽的人硬是将他绑起来准备吊打。父亲闻讯赶来，先给他松绑，问明事由后，又到实地察看。最后，在祖厝一口老人备用棺材里找到了被偷的稻谷。

我们好奇父亲如何断案，他说以前农民家里存粮很少，要是偷了粮食肯定不敢放家里。当他看到那口积满灰尘的棺材盖上有四个手掌印，感觉到棺材里有文章。于是，就叫那位老乡把棺材盖打开。那位老乡身材瘦小，使尽全力也无法打开。后来又叫来几个力气大点的人逐一试过，仍然打不开，最后得两个人同时用力才能抬起棺材盖。打开后，发现里面装满稻谷。棺材盖上只有四个手掌印迹，说明是一个人打开然后又盖上的。谁能凭一己之力打开，装好稻谷又完好盖上呢？村子里的人大家都互相熟悉，一致想到了某个“大力士”，这案子便不说自破了。

考虑到偷谷子的人上有体弱多病的两个老人，下有七个年幼的孩子，家中着实困难才想出偷粮食。父亲一方面将当事人送到派出所，一方面向派出所如实反映当事人的实际困难，请求从轻发落，并劝说乡亲们不要为难当事人，最后又拿出自己口袋里仅有的五块钱给生病的老人买药。

毕业后，我在医院上班，与病人的交流也是我的工作内容。有次，一个老人得知我和父亲的关系后，激动地说：“我能活到现在多亏了你爸。”我调皮道：“我爸也给你治过病？”老人说：“当年民兵训练投掷手榴弹，当我拉开保险环正准备扔出去，一紧张手榴弹竟脱手滑落在后背，我一时不知所措。是你爸冒险救了我一命！”老人像是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当时险得很，他冲过来捡起就扔，手榴弹还没落地就爆炸了！”

还有一次，父亲的老同事来住院，问道：“你父亲是罗马列呀？”“我父亲怎么会有这绰号？”他说：“同事们私底下一直都这么叫他，你父亲为人正直，原则性强，有关民生问题，一律不变通，每粒救灾粮都要发到灾民手中，大家既怕他又敬他。”

是啊，父亲一生清正廉洁，直到退休，任凭城里高楼林立，他依然住在乡下老厝里，也没见着他在城里买过一砖一瓦。

听村人说，他有过一次发大财的机会。在他任职乡长期间，两个村子发生山林界限纠纷，双方大打出手闹到乡政府。在政府作出裁定前晚，其中一方硬要塞五千元给他，想让他把界线移一移。五千元，相当于他当时十年的工资，面对巨款诱惑，他丝毫不为所动，坚持秉公办事。

父亲退休不久奶奶就病倒了，他为奶奶的病坐立不安，陪护奶奶成了他生活的重中之重，人也瘦了许多。奶奶生病后全身酸痛，夜不能寐，他每夜给奶奶按摩。大概半年后，奶奶痊愈了，但从此不再走出房门。他每天给奶奶端饭送水，做她喜欢吃的饭菜。

退休后的父亲有时会跟我们拉家常，他告诉我们：他未出生时爷爷便因病去世，奶奶未曾改嫁，靠给人家砻谷舂米，干一天换一杯米，勉强维持生计，全家人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可即便如此，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仍然坚持供他读书。说到这里他哽咽了，眼里噙着泪花，转身拉着奶奶的手说：“娘一辈子受苦，我本想退伍回来照顾您，不承想工作太忙，一晃您老了我都没好好孝敬您。”

七年后，奶奶走了，一开始父亲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跪在奶奶床旁，过了许久他好像在低声啜泣，后来竟趴在地上放声大哭。看着眼前不管不顾嚎啕大哭的老人，我不禁为之动容，感慨万千：心目中不顾家的父亲有着怎么样的铁骨柔情？这个曾经一身硬气的“五好战士”、明察秋毫的“包青天”、舍命救人的武装部长、铁面无私的罗马列，此刻就是一个没了娘的可怜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