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树。
如果陈列在博物馆的某个展馆里的一截干枯焦黑的木段也是树,或是科技馆里仿真的树形投影,又或者电视每天定点播放的科技新闻里永远成活不了的冒着一小芽绿叶的树苗也算是树的话,也算是见过。可是前人文字描绘的枝叶蜿蜒盘旋,满簇青葱茂盛,永远向上生长的树,我却从来没有在这个号称“世间万物应有尽有”的城市里见过。城市中是望不尽的高楼,层层叠叠,有时仰头看只能看见被圈起来的一小片天空,而我就像深陷井底的青蛙。
这个城市应有尽有,却连一棵树也找不到。我想找到的,只是一棵树,是最普通的,也是最特殊的,仅此而已。我渴望看见它,看见它的枝丫,它的树叶,看见它在春天的风中摇曳,在冬天被白雪覆盖,哪怕只是瞥它一眼。
树啊,在哪呢?
此时此刻,在偌大的图书馆一个鲜有人至的角落里,我找到了一本蒙着灰尘的摄影集。翻开书页,尘埃飘忽着腾飞在空中,在阳光下诉说着时间的厚度。在摄影集的最后一章,我看见了真正的树,却是静止的,躺在有些泛黄的书页上,却仍然自顾自地苍翠着,似乎枝叶要从薄薄的纸张中延伸出来,布满整个图书馆。照片中记录下了路过树旁的人群,或是笑着闹着的小孩,或是互相依偎的老人,或是聚成一团的学生,披着斑驳的阳光。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张一张照片,身临其境又深觉不在其中。我的生活只是每天重复地在同一条街上行走,搭乘同一班车,走进同一栋楼,行人只是板着脸,在脑子里盘算着自己的待办清单。阳光笼罩着城市,无精打采。翻到最后一页,只印着一句“去做一棵树,四季自由肆意张扬,偶尔抱怨雨天,常常拥抱阳光”。
我轻轻将书本合起,望向一旁,窗外的空间大半被高楼占据,只能隐约看到蒙蒙的天空,模糊了楼的边界。冰冷的电子人声从广播里传来,提示着图书馆即将闭馆。这片区域的书不允许外借,我仍是不舍把这本书放下,唯恐下次来时找不到它,于是便悄悄把书放在书架的底端。我被自己像心智未成熟的行为逗笑了,走出图书馆时怀揣一颗慌张的心,害怕管理员从某个监控镜头看到我偷偷藏书的动作,然而她只是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托着脑袋,摇摇晃晃地打着盹。走出图书馆的大门,我又回到了那个可以称得上冷酷的城市。
树啊,在哪呢?
我又走上了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街,经过板着脸的人群。我早已对此感到厌倦。一阵口琴声从街道另一端破败的游乐设施间传来。同一栋楼闲下来偶尔会和我搭话的阿婆说,那里曾经是小孩最爱去的游乐园。穿行过街道,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在某个看起来像旋转木马的设施上,我看见了一个背着黑色口袋的少年,吹着锈迹划痕的口琴,声音单薄嘶哑,实在称不上悦耳,透着一阵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悲伤。那只黑色口袋吸引我的视线,口袋边缘隐约露出一条棕色条纹,点缀着浅绿,泛着一点快要枯萎的黄——似乎是一小条还没成长的树枝。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快步上前,他注意到我的脚步声,对着我点了点头。我指着他的黑色口袋问道:“你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好像树枝,你见过树吗?”我问完话,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冒昧,询问陌生人是不是见过树的行为,也像是一个奇怪的人。正当我打算对我冒失的行为道歉时,少年开口道:“那确实是树枝!你见过树!”
我愣住了,这个城市还有一个和我同样的,或许称得志趣相同的人,惊讶的同时又欣喜遇到知音。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他,我并未见过树。他瞬间显露出一丝失望,很快就面露微笑。他和我说起树枝的由来,这是他的祖父留下的。他的祖父很爱树,曾见过城市被绿色覆盖的样子,也亲眼见证钢筋水泥浇筑起的现在城市是怎样代替森林的,他在临终前告诉男孩:
“替我去看一眼树,真正的树。”
“刚刚那首曲子就是我的祖父教给我的,他说这是他们那代人怀念森林的曲子。”他抚摸着陈旧的口琴,“传说穿过这个城市,走到城市的尽头,就是森林。”我看见了,层层密密的树,看见了一山又一山的森林,苍翠、茂盛、鲜活的林海汪洋,朦朦胧胧地映在他的眼里。我望向他手指的方向,想在楼与楼的空隙里找寻城市的尽头那片的林地,可空隙间仍是高耸的楼房,似乎要倾倒下来。一阵晕眩。
树啊,在哪呢?
他告诉我,明天他就打算开始他走向城市边沿,询问我是否要一起前往。我愣了愣,发现我早已习惯了这座冷漠的城,已无法与它轻易割离。像画地为牢,即使所谓的牢已经不再是限制,我仍然不敢踏出走出圈外。这座城,就是我自己画下的牢。如同一只玻璃罩限制的跳蚤,再也跳不高了。我困在这座城市里,渴望像树一样张扬肆意,却已经被它束缚得只剩下渴望。我寻找树,却又害怕去往寻找树的路上。
于是我摇了摇头,但祝他一路顺风,祝他成功找到森林,祝他带来生机勃然的消息。
那天之后,每当我经过那个废弃的游乐场,再也没有听到嘶哑的口琴声。我还是重复走着那条路,搭着同一班车,回到同一栋楼,看同样板着脸的人,风平浪静。我在这座应有尽有的城市里,仍找不到一棵树,仍听着科学家培养树苗的项目再一次失败的新闻。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背着黑色口袋的少年,甚至不希望城市边沿真有一棵棵树,一片片的森林。
回到了图书馆,我已找不到藏在书架底下的摄影集。在拥挤的城市,图书馆的窗敞开着,我却在书架下看见一片像是叶形的片状物,颜色枯黄。或许是传说中城市尽头的森林对我或是对少年的一个回应。这一刻,一阵悸动传遍我全身,我好像又看见树的脉络,看见葳蕤的生命,看见肆意的自由。
树啊,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