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马奔腾

◎ 郑那君

瓷泥静卧千秋，忽自胚心涌起塞外谣唱。

乙巳季夏，土库曼斯坦“遇·鉴”盛会。金绸揭启的刹那，一尊白瓷汗血宝马（阿哈尔捷金马）辉光乍现，灼灼然照亮整个展厅。霎时满座屏息，继而掌声雷鸣——瓷马虽静默伫立，风骨却尤胜奔腾：昂首弧线，恰似阿哈尔绿洲骄傲的脊梁；颈转紧绷，如土库曼“吉德尔”硬弓；肩脊起伏，肌理间似有驼铃叮当响鸣；双耳削天，耳廓内似灌满大漠风啸；马尾垂虹，沉雄处有撼地之威；四足稳立，筋腱偾张，前腿牵动块垒肩胛，后腿股腱坚如磐石。每一束隆肌，皆是力与美的绝唱。右后腿内侧那道凹痕，非瑕疵，乃神驹疾驰方歇，热血奔涌未息。而其威仪之魂，尽敛于双眸，素泥皴擦的深浅里，竟映出阿姆河粼粼波光……

于蔡国海工作室凝神细观，瓷马肌骨似带着生命律动：颈肌左观如引弓待发，右望似沙丘起伏；垂颈铜链环环相扣，薄处透如蝉翼，转折处却铮铮然透出钢骨；颈圈寥寥数道刻痕，浑朴中自生威仪；鞍鞯素净无华，却贵气扑面，最妙边缘暗纹，随形起伏，与马背曲度严丝合缝；最奇是腹肚，明明是坚冷瓷质，却见血肉的温度与弹性，甚至能感受到呼吸般的微妙起伏。久久凝视，耳畔竟起幻听——大漠驼铃、金戈激鸣、庆典鼓乐，层层叠叠，交织回响。只见眼前静默瓷马，越发风骨凌越奔雷……这莹白龙驹，承载着土库曼斯坦三赠华夏“汗血宝马”的深挚情谊。乃蔡国海以瓷为言，将天马精魂与两国情谊，凝写于此。令他动容的是，中宣部致谢函中，赞其作品体现了“白瓷文化的精湛技艺”。这份肯定，与异国赞叹遥相呼应，恰似阿姆河与黄河的隔空和鸣。

“瓷马真髓，全在‘破’与‘立’相生。”蔡国海说。其二十余载沉潜，孜孜百态瓷马，执着一生一艺。这漫长相守，不仅炼就了卓绝技艺，更让他读懂了马儿的每一声鼻息、每一瞬脾性乃至眉宇间流转的每一缕神采。谈及此，他幽默一笑：“耳垂则怒，耳扬则狂；耳向后，马儿恼了；耳向前，马儿正欢！”这般入骨认知，正是神韵所系。观其百骏，怒者蹄底生雷，静者闲踏落花，昂者嘶破青云，柔者颈偎幼驹……形神相济，气韵自成。看那《志在千里》，四蹄翻搅风云，长鬃撕扯罡风。肌下血脉偾张欲裂，块肌动如地壳奔突，骨线铮铮似劲弓崩力。最是双眸，炯灼如炬，渊停岳寺，睫垂铁线。再看《桀骜不驯》，双蹄怒踏虚空，鬃毛逆卷狂飙！翕张鼻翼，喷吐硫磺气息。遒劲肌腱，生命潮汐息息不止。皮下热血，于筋络纵横奔突冲撞。虽无鞍无辔，孑立西风，却觉蹄下灼灼赤炎，已透千年西风。此般造物，已非凡胎！

是的，瓷胎本脆，却偏要守住万钧雷霆，灌注血脉精魂——这“破立相生”的惊心动魄，正是蔡国海瓷艺最灼目的锋芒。其心驰阳刚喷薄之境，神往生命狂飙之姿。对古代猛将策骏马、踏黄沙的雄浑景象，更是朝思暮念。这般磅礴，常现其群马组雕，如《运势如虹》。八骏形态各异，昂首盘桓，势若长虹。流线腾跃间，力速轰然，惊雷暗涌：首骑凌空踏电，颌收雷鸣，前蹄撕风；侧翼一骑跃渊而起，前蹄劈云，后蹄崩岳；中列雄驹，昂首嘶云，蹄镇怒涛；紧接青骢，鱼贯而上，稳立狂澜；阵底双骏各显峥嵘，一蹄落如激起三丈浪，一脊如绷弦箭疾射；最末蓄力者，肌肉虬结如地壳运动，蹄下已现熔岩微光。

“雄魄、野性、追风，乃天马真形。”蔡国海坦言，欲得此魂，瓷马必承悬空之险。其《马踏飞燕》乃涅槃传奇：硕马单蹄立于燕脊，三足腾空，凌空欲飞。静观之，但见沉雄处如商周鼎彝镇山河，灵动处似敦煌飞天曳云带，动静交叠的刹那，竟有雷光在釉下流转。“瓷马贵在一气贯通，令皮相之下，血脉奔突，生机鼓荡。”蔡国海轻叩瓷胎，清越之声未绝，八骑龙驹已与踏燕神骏在视线中交叠……终悟：那昂首之势，悬空之险，原是以骨为弦，将丝路气韵绷成满月之弓。

恍惚之际，铮铮瓷马仿佛和着塞外谣唱，赳赳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