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都德化报

2021年07月19星期一
刊号:CN-35(Q)第010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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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一条古道

新闻作者:范云英  发布时间:2021-07-19  查看次数:2387次  

异域风情的“中国白”.jpg

异域风情的“中国白”

◎ 范云英

踏上瓷帮古道,一步就跨进了大宋王朝——是瓷帮古道成就了德化,还是德化成就了瓷帮古道?

1.寻踪

下了公路,徒步拐上小道。每过千米可见一眼山泉,泉水依然汩汩,掬一捧入口,清凉彻骨。山泉是古道的布道者,不论富贵还是贫贱,也不管是商贾鸿儒还是山野挑夫,都把甘露一视同仁地赐给每一个行者。

古道繁华千年,然后在几十年间迅速衰退。1938年永春、德化、大田公路通车,随即为了抗日挖毁,古道依旧是德化陶瓷出口的主要通道。新中国成立后,陶瓷转向公路运输,来往古道的就只剩下偶尔挑着石榴之类水果到德化出售的永春果农。改革开放后,人们的生活水平迅猛提高,公路、铁路四通八达,家家户户有了轿车摩托车,古道才彻底隐出人们的生活。人类一旦放弃,大自然就会以追风逐电的速度颠覆人们的努力,到本世纪初,古道脉络稀薄,有关古道的故事也随着一代一代人的消逝在荒山野岭间日渐湮灭。

古道蜿蜒,时隐时现。荒烟蔓草中再不见当年日行千人、络绎不绝的盛景,西风吹走了古道边的粥店驿站烟馆竹器商铺,吹走了鸡啼狗叫牛哞声声。那些满腹诗书赴京赶考的泉厦书生,那些上山如蚁下山似飞的瓷帮挑夫,还有打拳棒卖膏药的江湖游医,看风水推八字的赣州先生,挑针头线脑的永春货郎,修锅补鼎的南安匠人,凿石打铁的惠安师傅,把脉补牙的莆仙郎中,一个个吆着喝着,嘟嘟囔囔丁丁当当,顺着古道走向了光阴的幕后。

最早寻找古道的或是德化民间侨史研究专家王金镭先生。他和县里的工作人员天天背着相机拿着镰刀,在漫山野草里寻找,这群形迹可疑的“孝子贤孙”一路除草一路刨挖一路给有主的无主的坟茔扫墓,十来里山路他们就清理了近30座坟墓,发现日记窑主墓穴的时候,黄土已经埋到了墓碑顶。

循着古道逆行时光的还有德化民间收藏家叶志向、许回成、黄忠杰先生。2011年,他们自筹资金飘洋过海寻找瓷踪,德国、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法国、荷兰、比利时、英国和土耳其等8国12个博物馆给了他们马未都级别的开放,打开地下珍藏,允许他们参观、拍照和摄影。古道挑夫一步一把汗挑出大山的德化瓷,穿越千古向他们打开了一个四方来朝、流光溢彩的时代。

烈日当空,一行人慢慢向上攀爬。

德化古人不擅长写史,有关古道、古瓷的文字记载寥若晨星,最形象完整的反倒来自国外。最早是著名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的“刺桐城(泉州)附近有一别城,名迪云州(德化),制造碗及瓷器,既多且美”的记述。道光三十年,英埃德蒙·格蒂《关于爱尔兰发现了中国印章》一书在贝尔法斯特出版,这是欧洲第一部专门研究德化瓷的专著。1996年,去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任教的邱宏烈先生,在大学图书馆看到一本名为《中国白》的英文书,专门写德化在16-18世纪的出口白瓷,“外国人知道德化瓷比我们国内还要多”,感慨之余他多方奔走,把书带回翻译印刷。难怪法国巴黎东方艺术馆馆长莫尼克会说“中国白”不是德化人给德化瓷起的名字,而是法国人普拉德为中国德化的瓷器起的名字。

缺少典籍并不代表缺少文人士子。德化历任县官大都是陶瓷专家,1293年,受忽必烈派遣,知县徒步瓷帮古道,再沿着海上丝绸之路出使泰国,传授陶瓷技艺。瓷乡三班更是人文荟萃,颜化彩“弱冠入国子太学,文炙一时,列为博士”,他创作了中国第一部陶瓷工艺专著《陶业法》,亲自绘制梅岭窑的规模发展蓝图,1999年“泰兴号”沉船出水的35.6万件德化瓷器中,相当一部分可在梅岭窑找到同款;归德场(德化县前身)场长颜仁郁诗作《农桑》《山居》入选《全唐诗》,于政荒民散、民不聊生之时,致力陶瓷生产,开创“东家西家地碓声”的盛景;三班村“光裕堂”走出进士3人、举人16人、贡生36人、太学生100多人,秀才140人,更有“同胞两进士、祖孙三明经、一脉三乡贤”佳话;郑氏先人创办“大兴商号”,把德化瓷源源不断销往海外,今人更是把陶瓷公司办到了香港、德国,成为国家对外贸易和文化出口的名牌企业、重点企业。应该说,德化的文人士子把文字、文化融进了陶瓷,用生命而不是用文字来承载历史。

瓷无言,古道无言,因为瓷就是历史,古道就是史书,无需代言。

2.文明

一条古道,就是一条文明的河。

一枚枚宋朝的、元朝的、明朝的、清朝的陶瓷碎片散落在小道边、稻田里、山坡上、路基下,散落在群山深刻的皱褶中,破碎的姿态难掩中世纪那道灿若星辰的智慧光芒。倘若我们再较真一些,把脚下的土地往深里再挖一挖,说不定左脚踩到了清时的青花瓷片,右脚踏住的就是宋朝的粉盒盖。

古道几无行者,我们挥汗如雨,试图打捞一两个过往身影。

我看到深眼窝、高鼻梁、大胡子的意大利人艾儒略。这个西来的孔子入闽25年中6次往返古道,传播西方文明。1632年,艾儒略在闽中名士张赓和颜尔宣的陪同下沿着古道走到德化,一个姓林的乡绅以尧的两个女儿嫁给舜为妻的事例请教,艾儒略不敢非议中国古代圣人,反倒是张赓提出“夫学尧舜,不学其成功文章,大智大孝,顾独此之学何哉”,以中国式太极拳解决了问题。

时间继续往前推进341年,忽必烈批准离乡17载的马可·波罗护送阔阔真公主到波斯完婚后回乡,在泉州等候通行令的马可·波罗踏上了瓷帮古道。我想那会是一个金色的午后,马可·波罗也一定心怀淘宝的狂喜,惊奇的目光从古道一路铺到了“泉州港德化市”。他带回的德化白瓷让欧洲人惊为天物,古中国成为西方人人向往的神秘东方。

在这条滔滔西去的文明之河上,德化白瓷以自己独特的文化和艺术魅力征服了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他民族的文化与文明进程。

宋元时期的东南亚人民生活非常原始,南宋赵汝适在《诸蕃志》里写到各国平民的吃饭用器时说,登流眉国“饮食以葵叶为碗”,苏丹吉“饮食不用器皿,缄树叶以从事”,渤泥国“以竹编、贝多叶为器”,而在波斯只有国王吃饭喝水才能“盛以瓷器”。德化应需大量生产日用瓷器出口,相当于开展了一场世界范围内的饮食革命,提高了东南亚人民的生活水平与文明程度。

除了与生活有关的物质层面上的变化与交融,德化瓷更多地融入到与生活无关的精神层面上的文化、信仰领域。明代以后,有着玻璃质感和奶白颜色的德化白瓷被奉为“至今所做的最美的白瓷”“白色金子”被广为收藏,撒克逊的奥古斯都大力王在德雷斯顿收藏了1250件德化瓷器。随后,西方艺术家、科学家对德化白瓷进行了长达几个世纪的研究和仿制,在欧洲掀起陶瓷技艺的革命,不断在陶土中加入贝壳、蛋壳、牛粪、骨灰等数十种材料,最后竟意外地生产出了骨灰瓷。

德化瓷塑送子观音到达欧洲荷兰,立刻引起轰动。在基督信仰的人们眼里,手抱婴儿的观音简直就是手抱圣子耶稣的圣母玛丽亚,1655年的荷兰地图把德化送子观音像作为插图。收藏家唐纳利有件“渔人”印章款“送子观音”,中心部位装饰有一个下垂的小十字架,手上抱着一个拿着棕榈叶的小孩,具有典型的欧洲人物格调,这是东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精神碰撞与高度融合的缩影。

历史谢了一幕,又拉开另一重幕布。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初,日本举国灭天主教,传教士被屠杀,信徒被施以沸水浇身的“云仙地狱”、让涨潮水淹没的“水磔”和倒吊滴血的“吊穴”等酷刑,坚决不弃教的只能在痛苦折磨中慢慢死去。瓷帮古道上突然多了一些眉峰深锁的过客,他们身上密藏着木制样品与图画,快马加鞭,飞驰德化。窑火熊熊,一担一担的送子观音瓷被送去了日本,天主教信徒把送子观音供奉在家里,官府来查他们说这是佛教的观音,心里则奉之为圣母玛利亚。一件纯白的观音,把东方的佛教和西方的天主教传奇地连在一起,把道义与生命连在一起,让黑暗无边的日子有了希望的亮光与力量。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3.雄关

一群缺少体育锻炼的书生走走停停,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了虎豹关。

古道沧桑,槌痕斑斑。成化十年(1474),泉州市舶司迁去福州,泉州港的对外贸易功能几近于零,德化瓷的出口通道关闭。国际市场对陶瓷的需求依然巨大,古道挑夫另辟蹊径,取道安溪、长泰,千山万水地把瓷挑到了几百公里之外的漳州月港,通过私商出口,靠着一双大脚板在灭顶之灾里踩出一条黄金生存发展大道,进而研制出独领风骚的白釉瓷,建成全球最早最著名的阶级窑,人物白瓷塑像更是登上了世界陶瓷雕塑工艺的珠穆朗玛峰。

更大的危机在万历最后一年(1620)到康熙二十三年(1683)间,彼时中国烽火四起,经济崩溃,为了镇压以郑成功为代表的明室支持者,朝廷曾不许任何一块木板下海,并把沿海居民全部迁往内陆。中国对外贸易完全切断,在1662-1682年间,全国年陶瓷出口量还没有1602-1644年间的四分之一。古道挑夫冒死前行,走荒山,越野岭,飞起脚板继续把外商定制的瓷器一担担挑往各地的私商码头,反倒异军突起,迅速占领出口市场,沿海技术精湛的窑工和资金纷纷注入,德化窑场由42个激增到177个,为历代最高峰。

当年的挑夫大多来自我们这一路走过的村庄,仅高阳一村4000人口中就有700人从事挑瓷。我不知道有多少挑夫喋血古道倒在挑瓷的路上,又有多少村妇清晨送走了丈夫、儿子,却要用余生所有的夜晚去等待?我所知道的是世界上没有哪条路可以永远一帆风顺,能在刀尖上起舞,能在绝境中兴起,能把一首丧曲奏成华章的,不会仅仅因缘于生计,而是取决于奔涌的血性、不屈的品格,还有智慧。

一条古道,就是瓷都人民盖在时间上面的一枚勋章。

站在虎豹关上远眺,烟云浩渺。某个时间点上,我们有过一种叫做羞辱的对外贸易。何朝宗传世作品近百件,国外收藏63件,国内收藏35件。古道知道,那些传统佛教道教的人物塑像当年并没有登上贸易的大船,全被宫廷庙堂、皇亲国戚、官宦门第和大户人家收藏。西方的坚船利炮轰开清朝国门以后,没落的贵族把这些艺术瑰宝低价卖给了觑觎已久的外国商人。或许有人会说,那还不是我们的?我想说的是,是我们的没错,但人家买去了。

子孙不图强,祖宗再辉煌又有何用?

宋、元、明、清、民国,一朝兴了,一朝亡了。在中国瓷器一统天下的美好时代,中华大地上升起过无数的窑火,福建各州县也是窑烟四起,可惜它们大多在历代的战火纷争和各路封杀堵截中渐次熄灭。唯有德化窑火历千年烽烟而不息,瓷帮古道历万千浩劫而不绝,并在每个重要的历史关头推出了代表性作品。究其原因,固然有德化傍海依山瓷土好等得天独厚的优势,其本质更在于摒弃权贵纷争、偏安为民、励精图治的地方品格,在于改善生活、永不屈服的城市人文,在于勇为人先、匡时济世的古道热肠,在于兼容并蓄、曲径图存的大道智慧。

风下了山冈,又上了山冈。

在文明高度发达的新时代,新瓷都人乘着一带一路的东风,在古道西侧开辟了一条宽阔平坦的瓷都大道,古道雄关走到了历史必然的归宿,古道挑夫也慢慢地消失在大地尽头。可每当看到工作台前忘我创作的瓷痴,看到车间里专心工作的瓷工,看到电脑前文质彬彬地把德化瓷以飞的速度电的速度推向世界的瓷商,我仿佛就又看到了古道上疾步如飞的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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