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香”忆

长“香”忆

◎ 连江水/图文

回到老家，一旦天气晴好，东日常会带上竹篮和蛇壳袋，上山，与各色的草木为伍，心情不悲不喜。除了闻香，作为一名古法和香传统手艺人，择取、摘采收集香材是他的劳动日常。

东日，上个世纪70年代，出生于德化国宝乡厚德村人。记忆里，家门口的水碓昼夜不停地转运着，每一圈都转动着他对和香异于常人的故事与情愫。

听说，民国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德化乡村加工山采香料非常普遍。厚德村一带村民采集松针、枫香、柏树、山苍子等，在密封的水碓房加工成粉末，本地人称“舂柴头”。“嘭嘭……”的声响，在山涧溪流边回荡。这一记忆，我也印象深刻，老家格头村也有几头这样的水碓，当然，那时我并不清楚“和香”是什么，只知道，这些“香末”可用来卖钱。

“自从会走路爬山，我是闻着不同的香味长大的。”东日说，他爷爷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对和香技艺研究挺深的，他常让长孙东日跟他一起上山采香材，制香料。闽南人上香主要为了敬神、敬人、敬祖先。敬神要用柏木、枫香、丁香等名贵香材，表示敬重；敬祖先只求粗犷浓郁，烟气袅袅即可，山里常见的松针、松明子、茅根都可选用。人用的主要是熏香，宜采取芳香开窍之物，例如，藿香、山苍子、桂皮、艾草等，香气怡人，清香雅致。现在，他不时回想起这样的场景：在香气弥漫的老屋里，他坐在小椅子上，静静地听着爷爷轻声地说着香的只言片语。

言语间，我们打开了另一个话题：香的应用在历史上由来已久，那么德化境内和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左传》说：“国之大者，唯祀与戎。”早在5000多年前，人们已燃烧带香气的柴火用于祭祀。汉代之前已有汤沐香、礼仪香；宋代文人四大雅事，焚香居其一。德化用香历史并不晚，我们可从陶瓷史找到一些印记：宋元德化瓷制香炉多有传世，或用于宗庙或置于文房，甚至出口海外；明清古墓常有香插、香炉等陪葬品出土，甚至成为一种殡葬礼仪。德化陶瓷博物馆藏有一个传世的明代熏香炉，很是精致，至少说明早在明代熏香在德化得以应用。用香对象有天神、地祇、人鬼之分，那么用香对象不同，适用的香料及香型的要求也各不同，因而也就有了香道的核心技术——和香。

东日打开了话匣，就似点燃了一炉熏香，袅袅不绝。

时间来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们家乡众多“香”民选择了外出谋生，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德化全境封山育林，二是主要原料（俗称“粘头”）等资源枯竭。他们最早到闽西北邵武、漳平一带，加工香材，稍有积蓄后陆续在厦门灌口、翔安等地开办生活用香厂，产品远销海内外。现在，东日也加入到这一批向外传播德化香文化的队伍中去。

他在厦门翔安经营一家香料公司，把爷爷传给他和香技艺应用到香料制作中去，与香道爱好者分享自己的古法和香的经验与心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是香道的精神所在。”他说，不同香料可调配出不同的香型，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同的香型有不同的受众。

《甄嬛传》里有一款香——鹅梨帐中香很合现代人口味，乃“文青”南唐后主李煜为夫人周娥皇焚熏助眠而研制，也被人称为“江南李主帐中香”。唐代冯贽的《南部烟花记·帐中香》记载道：“江南李主帐中香法，以鹅梨蒸沉香用之。”东日微笑说，现市场上流行的鹅梨帐中香配方出自他手。凭着爷爷教给他的经验，给厦门一带香企研制和香是他现在主要从事的工作。

研制和香，除了遵循经验与古方外，如果要创新，更需讲究眼力和悟性，尤为重要的还要有一只灵敏的鼻子，来细分不同香材组合的微妙之处。所以，东日对一些气味有着天然的敏感与警惕性，日常生活保持拒烟限酒的习惯。他怕不良气息糟蹋了自己的鼻子。

研制和香，上山常是第一步。在大山应时择取树叶、枝干、花朵、果实等香材，物尽其用，接受大自然的馈赠，从来是最原始最便捷的方法，从药店购买来的香料往往有点睛之功效。备好香材后，炮制是一道漫长的工序，泡煮、晾干、研磨，每一道都是时间与耐心交织酝酿过程。把研磨成粉的香材，即依不同用途和香型，选取不同分量的香料，和在一起配制成所需的味道，这是和香最为关键的环节，考验着和香师傅的经验、感悟和对细微气味的掌控与区分能力。这时，东日灵敏的鼻子派上用场了。剩下的是封坛窖藏，原本浓郁激烈的气味最终如何成为或醇厚或雅致的馨香，交给时间与造化吧。时间是个魔术师，一坛和香有时堪比一坛好酒，袅袅间，令人登仙化境。

与一般和香师傅不大一样，东日每每回到剧坑仔老家，不时会在家里点上一炷香，或用打香印打上一盘和香，透过浅淡的白色烟雾，不同颜色的情绪，斑驳陆离的往事……薄如轻纱。

城市的夜同样令人怀旧。有多少次家门口消失的水碓出现在他的梦里，还夹杂着“嘭嘭”的水碓声。有时，他会莫名感觉到了一丝丝熟悉的馨香，从山到海，飘荡在漫长的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