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如此面目与我们相见,我深感诧异,菩萨如果有灵不知是否也会有些许羞赧?
这是一尊白瓷观音塑像,归一家私人博物馆所有,在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张牌子:明代倚貉如意观音。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德化人知道,其实牌子上还可以在“明代”后多加“德化窑”三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德化窑的传统瓷塑太有辨识度了,平和温婉,衣袂飘飘,莹润肌肤如牛奶一般,多看一眼就会沦陷。之所以令人诧异,在于她镶嵌在一个铜镏金底座上,更加夸张的,她还戴着一个铜镏金帽。我不曾见过如此模样的菩萨。浮夸的装饰,让人心感突兀,甚至是粗暴的破坏。中国式圆融的美学容不下粗暴的炫富。
她,不会是我母亲心目中菩萨该有的样子。母亲是虔诚的,说不上信什么教,只要能让人寄托希望与美好的,她都信。最早,我家请回来,摆上神龛的,也是观音菩萨——从西天寺的香炉包回来的一小抔香灰——母亲上了年纪以后,没力气爬家对面山巅的西天寺了。逢年过节、遇到困难时便会对着神龛敬上一炷香,在母亲的心里,那抔香灰有着偶像的神性,同寺庙里的菩萨一样。西天寺的观音菩萨,倒是认识,小的时候,母亲还让我认她为契母。我那位坐在帷帐里的干妈,慈眉善目俯瞰众生,似乎柔弱善良的人儿都是她座下庇护的婴儿。
眼前的观音菩萨,似乎沾染上了异域的习性:贵气、奢华,淡化了神性,称它为奢侈品更为合适。这是一件回流瓷。据现馆主介绍,它是从苏富比拍卖来的,最早由法国的一位贵妇人珍藏,屡次转手,流落到拍卖行。正是这位贵妇人为它设计了这套黄金铠甲,加入欧洲贵族的主流审美,更主要是担心它磕碰到,擦伤了。因为,她太喜欢它了。或许,她把它摆在壁柜最显眼的地方,每每四目相对都轻唤一声“中国白”,夹杂着法国贵族最甜腻的腔调。
是啊,那一抹白,好似轻唤一声就会张开双眼,明眸善睐……
显然,远渡法国之前,她出生于“中国白”故乡——德化,出身并不高贵——没有落款,显然是一位寂寂无闻的工匠所制。然而,她同样是美的化身。流畅的线条,温婉的气质,顾盼之间流露着人世间的生动与温暖。正因如此,她站在异乡的土地上,传播着神秘东方的美学,倍受爱惜。然而,数百年间,沧海桑田,猎奇心理终难持久,几经辗转,尘埃曾落上她白洁的脸庞……是时候回家了。强大的娘家永远是女儿舒适的港湾。即便远隔重洋,昔日远嫁的村姑再次渡海而回,披金戴银,衣锦还乡。
吹去尘埃,她始终是东方儿女永远的庇护神,是我、母亲……千门万户,合掌祈念,低声倾诉的菩萨。
我一生中从未理解过任何一尊菩萨,我只经历过他们。好似一位求真追善爱美的人,眼前总会发现可爱可慕可倚之物,尤其当你面对一尊德化白瓷观音,心底升起的一定是由衷的敬意。或许这样,我才能理解像我母亲一样的普通劳动者生活的那份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