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步
◎ 阿城
每天晚饭后坐电梯从6楼下来,漫步消食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让母亲熟悉周边环境。一位目不识丁的村妇在城市里迷路并不是什么新闻。
日租房,是从二房东那边一天100元租下的,位于鼓山附近的一个新楼盘里。这里都是二三十层的高楼,遮天蔽日的,同样的外观,同样的色调,加上南方人从不分辨东西南北,常常令人晕头转向。不像乡下,一棵树,小到一根枝丫,都是野生的,都有自己的模样,都可以是一个地标。所幸离医院不太远,可步行往来,还算方便。
走出小区就是一条小巷,从高楼的缝隙间穿过,名叫双翔巷。巷子里并没有多少店铺,一边是高墙围栏,另一边只有巷口两三间店门开着,门可罗雀。毕竟是新的小区,人气也就那样。
走进巷子,有序的空间突然空旷出一大片天空。围墙后,高楼间,冒出两条燕尾脊。这是一座小庙,占地面积并不大,连同周边的花坛空地不足两间套房大。在这寸土寸金的地带,谁会给一座小庙留下大空间,没给拆了就该是造福苍生了。
说小庙或许也不准确,它叫连潘泗洲佛亭,我也是看了旁边的石碑后才知道的。连潘指这个小区原来的所在地,听大房东说起过。他闲着也是闲着,不时会过来日租间转转,有时看到房间爆满,说了句“每晚只要一间房有租客,她就赚了”,眼神里泛起一丝酸意。大房东姓潘,他口中的“她”指二房东。闲聊中知道,这个村最早的时候只有连姓和潘姓,男的打鱼、种地,女的在家编织丝绸做一些帮衬,也有一些人家外出搞建筑。现在整村土地开发,很多人也就被请上楼,丢了旧行当,专心当起房东了。我们住的房子脚下就曾经是一大片水田。他们村也就只剩这座佛亭是旧的了,其他的都是新的。泗洲佛得以自保,或者说不幸只能住在旧房子里。现在,这里的房子一平三万多,也是他告诉我的。我知道,我一年的工资,够不着半个厕所。
这座得以自保的佛亭,颇为精致与新奇。它是“T”字形建筑,配上两冲天的飞脊,就似一只想要飞出水泥丛林的大鸟。走进其中才发现,这里连个类似房间的空间都没有,就是一座五堵墙围起来的三岔口——三个门口,迎来送往,在母亲的眼里,它与乡下路旁的雨亭一般,是给过路人遮阳避雨的地方。说实在,还真不大一样,我们乡下没有这么奢华的雨亭。走进亭内,仰望顶上的彩色藻井,数以百计的斗拱,自下而上堆垒出一个深邃迷幻的大千世界。更为神奇的,墙上的佛龛像一间精致小房间,那位戴着头巾的泗洲佛坐于其中,佛龛上还盖着同样是斗拱堆叠起屋檐,金碧辉煌的。佛龛下立着一石头,上雕刻着狮子,类似于路口常见的石敢当吧,毕竟这里是三岔口,有路冲,需辟邪。
“三岔路迎送行人;泗洲佛教化众生。”佛龛旁这么一副对联,正好道出了佛亭存在的意义。
说实在,这里其实挺冷清的,我们进来的时候,只有供桌上的烛光还在摇曳,香烟袅袅,空无一人,连个“庙祝”都没见到。我逗留了一会儿,正想离开。
这时,有位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恭敬地上完香,听到我们是外地口音就与我聊开了。他说,以前这三岔路口热闹着呢,人来人往,有本地人,也有过往的商旅,闲坐聊天的,歇脚休息的,挤了屋子的人。后来,周边还形成一条街市。本村人发生纠纷时,也常到佛亭前,叫来族里长者主持公道。一些佛诞等传统节日里,这里更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他慢慢聊着,好像要把佛亭往事说尽,让更多的人知道,以加深他自己的记忆。你不能想象一位年富力强的人为何会沉溺往事且无法自拔。是虔诚,是失意,还是感伤?
他问我,哪里人,到福州做什么。我如实相告:我母亲病了,到附近某某医院看病。面对善良的人儿,说谎与客套是需要勇气的,我做不到。
“你叫你母亲烧炷香吧,挺灵的。”他递来了三根香。母亲听不懂几句普通话,但从他的动作中已知晓了一切。母亲看了看我,就笑着接过来,点香,叩拜,上香,祷告,毕恭毕敬。母亲不曾想到,自己会向一尊自己不认识的佛像下跪。我们那边少有寺庙供奉泗洲佛,大概泗洲佛总与辟邪、放在路口有关吧,如要辟邪干放块石头、写个“石敢当”不就完了。是啊,母亲有点迷信,家里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烧香拜佛,而她最信任的是观音菩萨,因为她有另一个名字,叫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然而,这一次,菩萨还是把病痛带给她了。前几天,逛到医院附近的小寺庙,我也曾让她进去烧烧香,她拒绝了,她说,本地神明不会保佑外乡人。在她看来,本地小寺庙,供奉的多为保境安民的小神,哪有工夫管外地人的事。不想今天,母亲竟然否定了自己本来的看法。母亲是病急乱投医,还是日租间住久了当成本地人吗?我有点意外。
我也给母亲上了一炷香,祈求母亲体内的病不会变得更坏,年迈的她已经不起折腾。如果一炷香可以让人些许心安,为什么不多烧一炷呢?
后来,那位中年人还告诉我,他有位同学在我母亲看病的医院当医生,问我需不需要帮打个招呼。他是善良的,与我萍水相逢,一炷香的交情而已,就想着帮我。我感激他,虽然在这个医院里并没熟人,但我还是谢绝了。我一直相信,对于本心善良的人而言,不论医生还是其他工作者,他都会认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甚至助人为乐。拒绝过后,我有点后悔。我知道,上面的理由更像是自我安慰,甚至自我开脱。为了母亲的病,我能向神明磕首,却不向活人低头,甚至刻意拂开别人伸出的援手。
走出佛亭,走在回日租间的巷子里。母亲走在前面,夕阳下,高楼间,她的背影佝偻且蹒跚。我抻直了腰杆,把挺拔的身姿留给三岔口佛亭的袅袅香烟,内心却无比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