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都德化报

2024年07月01星期一
刊号:CN-35(Q)第010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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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甲人生

新闻作者:王文地  发布时间:2024-07-01  查看次数:416次  

三舅是个庄稼汉。他常会拣些自家种的菜,大清早挑来城关卖。

年前,正是最冷时节,早晨七点多,我们刚起床,正刷着牙洗着脸,三舅便赶完了早集,挑着箩筐,拣着未卖完的萝卜白菜,给我们送来。

三舅穿着件起满球的宽大黑色西装抵御刺骨的冬,凛冽的寒风,把他吹得佝偻,通红的脸,皱纹早被风挤凑一块,满头白发,被晨风扯得张牙舞爪。三舅的脸看起来越发瘦小。

瑟瑟发抖的三舅,只是在庭院中站着,与母亲小声地聊着天。我们招呼他入屋取暖,喝杯热水,然后一起吃早餐。三舅只是讷讷地笑,说着:“站站就好,站站就好!”

我知道,三舅是嫌弃自己一身田尘野泥,不敢往别人屋里钻。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拒绝我们了。

这和戏台上的三舅,完全是两个模样。

记忆中,三舅常加入地方的草台高甲戏班,到永春德化各村落演戏,有时候远一点,也到晋江南安表演。

“今年春节,你三舅还出去唱过两场呢!”母亲告诉我这事时,我有些惊讶,毕竟三舅已是古稀之年,我以为他早在十年前就退休了呢。

戏台上的三舅是什么模样?记忆已然模糊,毕竟上一次看三舅演戏,也已过了二十多年。

那时候,三舅的儿子阿龙,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跟着三舅学戏,客串着衙役甲、小校乙之类的角色,偶尔“嘿”“哈”两声,便是他整场戏的台词;拱手、作揖,是他全场的动作戏。

如今,听说阿龙已是草台戏班子的台柱。

二十多年前,三舅也值壮年,戏台经验大概要老道许多。记忆之中,他扮演的多为老生。这角色,未出场之前,先要锣鼓暖场,若干小军校铺路,随着后台“额~喝~”一声,头戴帅盔,脸套三截髯,身挂红蟒袍,脚踏虎头靴的三舅,方才迈着阔步,晃着长髯,揽着玉带,拂着水袖,一斗一颤迈出来,在震天锣鼓之中,威风凛凛绕场三圈,再踏着英武步伐走入场中。

那时舞台的设备音响都简陋,戏台的张力全靠演员的真材实料彰显,尤其是唱演部分,想要穿透声声锣鼓,让唱腔在乡村里悠扬回荡,没有一些底子,总是做不来的。老生尤是如此。

三舅的声音总能穿透乡村的夜空,飘至今日,在我耳边回响。

三舅也有不唱的时候,那就是在他“跳加官”之时。

高甲戏的“跳加官”,是在戏曲开场前加演的节目。因大部分演出,均在各乡村庙会举行,用老家人的话讲,这戏除了给村民看,更是给各庙会神仙观赏的。有神仙,自然要祈祷祝福,恳请仙人佑护,求得平安吉祥,日子越过越好。这是终年劳作的乡亲之于美好生活的朴素憧憬。

这种正戏开场前所表演的祈福祝福仪式,便是“跳加官”。

“跳加官”多数由老生来应工,扮演的是赐福“天官”。“天官”头戴相纱,身穿红蟒,嘴上还要叼一个白底笑容,五小绺胡须,俗称“加官脸”的面具。年少时看戏,总觉得这面具笑容可掬之下,还透露着威严乃至诡异,那种感觉恰如于寺庙之中,既看到慈眉善目的菩萨,也望见了那些个瞪眼吹须的金刚。

此曲目表演时全程不开口,手执板笏(也有拿铁如意),以动作来展示“驱邪”“请神”“拜寿”“晋爵”“晋禄”等仪典,最后在舞台中央的桌上取出写有‘加冠晋禄’的条幅,赠送给请戏的主人。请戏的主人则将备好的红包,回赠“天官”。

跳完“加官”,“天官”飘然离场,都会在帐幕之后摘去面具,在他摘去面具的刹那,总会往台下回望一眼。倘若今晚的戏有三舅出演,这回望的刹那,便是我全场最为专注的时刻,因为我想确认,这是不是我熟识的脸孔。

飘逸的美髯,厚底的长靴,宽厚的戏服,浑厚的唱腔,激越的舞台,这些事物凝于三舅身上,让年少的我总有一些幻想,觉得三舅是亲人之中,最为豪迈大气之人。

其实,亲人里,也不只三舅一人唱戏。从前,我也看过小姑反串过小生,见过爷爷打鼓,外公敲锣,也听说母亲、四婶出演过花旦青衣,只可惜没能够亲见。

大概身边唱草台班子的人多,大概那时闽南的乡村生活还不够丰富,小时候的我,身边少了些港台流行,萦绕更多的是“咿咿呀呀”的曲调。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亲人们,在夕阳近山,劳作归来之后,总常三五人聚集一起,“铮铮”调两下琵琶,“呜呜”试两声横笛,“依依艾艾”便唱了起来。

平日里,走在乡间,也能到处听到乡人们的即兴发挥:那些耕牛的叔伯,采茶的姨婶,割草的姑娘,随便捞出一个人来,谁不会哼上几句《八骏马》《直入花园》《因送哥嫂》《共君断约》……

即便是年幼的我们,玩耍的日常,也充满高甲戏的因子。趁着长辈松懈,一群堂兄弟姐妹偷偷摘下爷爷阁楼的琵琶,七八只手齐上,“登登啪啪”拨弄着琵琶弦,抢着横笛竖箫“吃吃”漏气地吹,不成音调,便将之当作兵器乱舞。悉悉索索地翻找鼓筷,敲得铜锣“锵锵”响,用小手“咚咚咚”地敲着皮鼓,最后把小皮鼓敲成了小鼓凳……

为了保护好阁楼里的乐器,会些木匠手艺的叔伯们便从后园砍了根绿竹,削削锯锯,切切磨磨,制成了竹刀竹剑。于是一群小娃儿,便又偷出了父母的长衣,当作舞台的长袖,再用报纸胡乱糊了四方的帽,抓着竹刀竹剑,在小院之中神魔乱舞。

只是这些神魔乱舞的孩童,最后并没有一人穿上水衣,绕上护领,搭上靠甲,扑粉打底,勾线描谱地到真正的戏台上唱过戏。

母亲说,在敲锣打鼓之前,爷爷主要唱小生,外公则主攻老生。叔伯们继承了爷爷的木匠手艺,却没人继承他的戏曲因子,外公把他的衣钵传给了三舅,三舅则又传给了表弟阿龙。

“阿龙也要传给他的孩子吗?”我问母亲。母亲摇摇头:“现在的孩子要读书,哪里能传给他!”

我默然无语。

“琵琶弦索吟不尽,一声拍板几声箫。”如今的高甲戏,早已从草根台子走到殿堂之上。各种主题博物馆、传习基地、少儿艺术营雨后春笋涌现,各类校园传承班、戏剧进校园的报道也屡见不鲜。即便乡村社区,也处处有南音社团,母亲每周都要去和伙伴们唱上两三场,逢年过节,更要到各广场剧院表演。

但我知道,高甲戏,终究是要离草根的我们,越来越远了。那些劳作的山间田野,也再难听到温婉悠扬的南音。

前些天,我去拜访三舅。这位乡间老头,头一天还喝了些酒,满头银发下映衬着张红扑扑的脸,肤色越发黝黑,皱纹也越发深刻,只是他嘶哑的声音依然洪亮,顾盼之间不经意流露出道道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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