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萍
从我记事起,母亲身边就有一位关系很铁的朋友,我叫她黄姨。 黄姨是一位瓷厂工人,她的工作日常是陶瓷彩绘,即在瓷胎器皿上,根据日用、陈设或审美需求,图画或填色。一围裙,一笔刷,一桶釉水,一堆瓷胎,这就是她工作的全部。
她似乎不爱打扮。衣服大多是黑白灰这几种颜色,款式十分简单。头发随意地卷成一圈绑紧,因为这样不影响工作,遮挡视线。有时她脸上还残留着不小心刮蹭到的颜料和泥土,花花绿绿的。指节粗大,都是茧,很糙。在指甲缝里常可以找到一些颜料。 如果她穿梭在路上与普通人无异,就如同那一起等待红绿灯的旁人,你不认识但却也不会诧异她的出现。
很长一段时间,灰白色调是黄姨身上色彩印记。
年幼的我,在某个初秋第一次跟随母亲去瓷厂找黄姨,刚踏进大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泥尘在阳光穿透的地方肆意飞舞。好几排架刚成型的泥塑在空地上直愣愣地呆着,旁边的箩筐里摆放着刚出模的瓷坯。我甚至觉得连这工作环境也是灰白色的。
再往里走,就看见了黄姨。她的面前,两三块木板搭在长凳上,抬头是坯架,低头是颜料和瓷胎。粗陋,简单。她专注地坐在工作台前,那几缕青丝垂在两鬓,眼神坚定散发光芒,整个人身上绽放着光彩。蘸、点、涂、抹,行云流水,有几分像白居易笔下"轻拢慢捻抹复挑”的琵琶女。她端坐着,几个动作下来,粗陋的瓷胎越来越光鲜,仿佛有了呼吸,。
一走进瓷厂,竟变了样。她身上洋溢着色彩,这是我未曾见过。该怎么去形容那种颜色呢?我不禁语塞。不是她画出的飞天仕女那绸带的湛蓝,不像她绘出的娇嫩花卉的淡黄,不同她点出观音菩萨的那处眉心红,更不似她抹出的溪川峰峦的青翠。没错!是她涂出的日月云霞的那般颜色!
再往旁瞧瞧,其他的彩绘工人也是如此。他们不需要喧嚣的吸引就能久坐,不需要悦耳的音乐安抚就能静心,也不需要对照色彩调配的比例就能绘出瓷器应有的美。 真神奇,那暗沉的角落渐渐被各种色彩浸染。初秋的萧瑟,只能眼巴巴地趴在窗外。
不知不觉,我也到了初识黄姨时的年纪。岁月在黄姨脸上绘出了一道道皱纹,可她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画笔。如今,各种新兴行业不断涌现,彩绘也并不是容易的工作。我问过她,为什么不选择离开这个岗位?她说,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每次当指尖碰到瓷泥时,所有的烦恼都会烟消雨散。她说得很简单。但有时从母亲那多多少少听说些她的近况,这些年她经历了女儿的突发恶疾、丈夫的貌合神离和房贷按揭的断供等。母亲曾跟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黄姨每天都坚持着要抽时间去彩绘一会儿。以前我不理解,我想现在已经找到答案了。
四季更迭,发展的浪潮滚滚向前。如今瓷厂的生产设备越来越先进,操作程序越来越智能,但德化依然留存着一批几十年工龄的瓷匠,像黄姨这样的手艺人应该还有很多。也许是对一方瓷土的热爱,也许是与瓷胎的相互吸引,也许是……他们依然坚守着。也正是因为千千万万个瓷匠的接力,德化陶瓷才得以跨越千年,在世界瓷坛上独一无二。
黄姨不知道这些。她忙着画出瓷器的色彩,或许有那么几笔描下的是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