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墘,在梅山之下,静寂的夜被一阵喧闹声搅碎。
二进的庭院被焰火吞噬,满地鲜血映射出女人红肿的眼睛。三两孤雁飞过树梢,留下嘶哑的悲吟……
大雨倾盆,火光在雨中淡去。窗前有男人静默地站着,心绪隐入朦胧的烟雨。看背影,当是那位爱瓷如命的兽医:林墘。
“窑家主,挑夫都出发了。”
“好。如今黄氏只留下一个小姑娘,不知谁会接下来这烧制瓷眠床的烫手山芋?”他转过身,眼底却一片清明:照如今自家粉盒销路的势头,怕是下一道圣旨就快到了。
果不其然,门外小厮慌慌张张地闯入喊话:“宫里来人了!”
打样,作坯。坯体上龙的浮雕更是容不得一丝马虎。林墘郑重其事地准备着,但瓷眠床的规制绝非三两巴掌大的粉盒能比的。他一向温和的面庞冷下来,看不出笑意。这第一大问题便是窑太过小,装不下瓷床,建筑新窑是第一件大事。然而官方的指示不容置疑——这显然是封建社会的一大诟病:空前集中的权力否定了一切商榷,只代代遗传了推卸责任的伎俩。
千辛万苦万难窑炉到底是改了出来,火一烧就变了。一窑两窑的残破品:裂了,塌了,甚至碎了……只能不断地调整温度。
前期的尝试虽漫长而艰难却可忍受,可十几窑都难有起色到底寒了众人的心,偏生宫里还不时催促。
“出——窑—— 啦——”胸腔内剧烈的撞击声在看见温润瓷床再度开裂,戛然归于死寂。这已然是第八窑了。显然,这是一门前无古人的技术。林墘一向独身一人,只与虫鱼鸟兽为伴,倘若因此连累一众窑工……愁上心头,似三月经久不散的梅雨。
醉人的夜色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压抑。林墘独坐窑边,思忖着温度,土质,时间以及一切关键信息,可前面八次否定了一切经验和可能性。前期打样、作坯乃至建窑炉都似在做无用功。叹气、思索占据了他的长夜。月光洒落窗边,如母亲的手安抚着他的神经。终于,耐不住困倦的眼皮轻拢,林墘松开紧锁着眉头,陷入短暂的祥和。
梦中,这年轻有为的窑主漫无目的地行走山间,却怪异地遇上缺角的鹿,歪头的驼,浊目的兔,僵颈的蛇,瘪腹的蜃,无鳞的鱼,失爪的鹰,少掌的虎和丢耳的牛,如孩童随手涂下的“鸦”。
天色渐明,林墘静坐在床沿边,心想:从医数年从未见过这般肢解的游鱼走兽?目光瞥到桌上粉盒的游龙,盒盖与盒底是分开的……灵光一闪。
“拼接,是啊,我可以分开来烧啊?”传闻龙为“九似”,这光怪陆离的梦莫非仙人指引?
床头、床脚、床堵……窑温起伏,每次开窑心情就是过山车,裂的、碎的、变形的、榫卯接不上的……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约定之情日近,跟宫里干活,成则功成名就,败则家破人亡……林墘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十三窑将要烧制。林墘心一横,召集窑工昼夜加班加点,博一把——五张眠床坯装进窑室。
开窑之际,耀眼的红光映入众人黑色的眼眸。柴火的噼啪声混合着难以抑制的心跳声,回荡在每个人耳中。喜鹊登高枝,彩花开遍地。足矣,所有完整的构件,足以拼出两张完美的瓷眠床。林墘喜不自胜,晶莹的眼泪滴落在床沿上,床沿上的龙好似要从水里腾飞而起。
一张进贡到宫里,换取偏远山民卑贱的性命。伴随着瓷眠床的声名远扬,村民听到了不好的消息:外面传言梅墘村民图谋不轨,私藏龙床。这意味着灾祸的另一张瓷眠床该销声匿迹了,同时销声匿迹的还有窑主林墘。
……
太平宫静静地伫立在梅山脚下,端坐在神帐里的偶像很像林墘。
时至今日,太平宫依然香火旺盛。
最近,太平宫附近修复了一座老龙窑,就叫太平宫窑,听说窑火同样旺盛。还有村人说,瓷眠床还埋在梅墘的某个地方,因为前些天张三半夜醉酒回家听到了龙吟,还说看到有条龙从土里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