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德化的二十年

车子驰出高速进入匝道时，速度缓下来，我的目光被窗外的长廊壁画忽地一下子揪住，一帧帧在墙上逶迤而过的岁月仿佛久远时光流传下来的故事，在西霞的映衬下，愈发古朴、辉煌厚重。

我悻悻然——依旧是再度漏看了几帧。

过了收费站，远远见到半山腰上赫然耸立：世界陶瓷之都•德化，更远之外的天际，流云依依。等我再次回过神来，扬帆航行的船雕已落到身后，一座小城在苍翠之色和霞光辉映中徐徐铺展。窗外清风穿过小城向我吹拂，我知道自己漂泊的行旅，可以暂告一段落了，因为我回家了。

目力所及，山光水色，我长长舒口气，如泥土被翻动后的春天。

小德，我回来了。

一

我回家后的第一站是到驾云亭走一走，这几乎是我每次回德的必去之处。回德的前几日接到了同样行旅在外十几年的小鬼的电话：“老兄弟，回来没，什么时候见一面啊！”

“回来了没？见一面啊。”接连几天是他这样的问话。

小鬼是我高中同学，十几年前高中毕业后走出小城，先是医大学医，后为了绿军装军旅梦应征入伍。他每次回来我们都会在小城短暂相聚，或去唐寨山，或驾云亭走走停停，聊聊近些年的彼此人生的旅程。

十几年前，我们正念高中，在驾云亭山中吟啸徐行，畅想未来天地广阔，留下了一段段难忘的青春履痕，而今同一地同一人凉廊避雨，山中依旧花木蓊郁，依旧登高远眺暮色横阔。驾云亭扩建了徒步绿道，曲曲折折，曲径通幽，是小城散步休闲的好去处，每逢周末有在小城，我都连哄带骗半拉半拽和妻子来山中走走，吾妻有时说我是不是内心稍微敏感了些，哪来那么多感慨？

山月慢条斯理地挂在远山之上，小鬼和我走在暮色四合的驾云亭山中绿道，他眺望灯火辉煌的小城，突然回头冲我说：“小德，这几年变化也真大，真快啊。以前这片我记得还是地瓜地，还种了不少南瓜、一架架佛手瓜吧，对吧！那片……那片……”我的思绪也回到2007年前后的小城关。那时候，小城几乎都是六七层高的楼，十层以上的算得上高楼大厦了，那时候记忆最清楚的是临溪的新华都广场兴建，从此城关打开了一扇城建的新局面。那时我疯狂脑补两三层地下室的基坑怎么做到截水止水支护，也为我后来对于基建的浓厚兴趣起到了一定的“引子”作用，每次途经都很关注施工进度情况。广场落成之后，小城的居民们有了休闲和购物的好去处了。广场上，两株大香樟树下，花坛边，和曾经那个暗恋的姑娘，相顾无言，笑盈不相问，一晃都过去了十几年。

如今，小城灯火璀璨，锦绣繁华，到处新楼拔地而起，城区也远拓到郊区山野，早已不再局限于当初的小镇面貌。当初那些少年们，也早已褪去了稚嫩面庞，或回到小城亮起一盏灯火，或漂泊在外心心念念小城的宁静美好。

二

我第一次去南埕，是高中的社会实践活动。

再去南埕，已隔了十多年了。车子驶在大山之中，马路比以前宽阔平直了，下车后，眼前的乡村竟是一片花海和绿茵茵的草地。记忆中，从前这些地方除了河流两岸桃花盛开时节十里桃红灼灼其华，水面上落英缤纷，鹅鸭逐水，其他田地都种了成片的洋芋，山坡地是枇杷林。我前桌同学家住本地，傍晚带我们去她家院前摘枇杷。她父母都外出打工，家中只有爷爷奶奶。阿公阿嬷见我们到来特别热情，阿嬷拿了两只特别大的竹篓，阿公去取房梁的长竹竿，二老在枇杷树下摘了很多的果子让我们“枇杷自由”，如今，阿公阿嬷身子骨还好吗？还健在人世？

因为乡村变迁，房子和周遭地貌变化以及时隔久远记忆朦胧，已经找不到哪一户了无法实现故地重游幸会老人的夙愿，村子建了休闲度假民宿的小洋楼，自助采摘园和烧烤露营基地。眼前巨大的水车缓慢转动，这转动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这些散落在幽山荒谷里乡村的命运。

我想如果阿公阿嬷还在人世，应该不用再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了吧！他们也能静下来听一听漫山遍野的蝉声，闻一闻村子里无处不在的花香，再品一口自家种的又香又甜的枇杷。

我曾经的同学有回来小城小镇了吗？她的父母是不是不用再继续常年在外务工？以后还会有那么多的留守儿童，空巢老人？

三

美国作家约翰·缪尔写的《夏日走过山间》里回归自然的静谧和悠闲。每每读来，内心宁静，舒适自在，如“在山间我没见过任何真正死亡或者无趣的东西，也没见过被制造出来的垃圾和废品，一切都是那么清洁纯净，充满了圣洁的训诫”“山间的空气让我精神焕发，心中充满了野生动物般的原始喜悦，让我早上忍不住想大叫出来……”

在德化的许多乡村，我都可以聆听到大自然的声音，得到同样那一份宁静安稳的时光，当我在外面纷乱的世界心浮气躁，总会回去故土独自走走，呼吸一下鲜活的空气，看看清澈的河流，对望静默星河流云，随手摘一朵秋天的野菊，看一下午的白云。岁月以溪水的模样流淌过我的青春，生命，成为一段段往事，记忆偶尔会在某一刻幻化为水底的青荇或流云，与我一起招摇于时光长河里。

小德现在很多地方可以去休闲。我记得有一年我们去龙门滩，走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晚上蝴蝶岛萤火虫漫天，我们坐在湖上亭子里，蛙鸣一片，湖里鱼儿翻浪。彼此的呼吸都很平静、轻盈，安稳，彼此都不说话，那样就很美好。

我在小城度过了二十年的流光，二十载光阴，说长也长，两代人命运的凝视与生命对望；道短也短，只是一个少年的匆匆青春流光。一座闽中群山万壑中的小山城，如果从卫星地图上看，它就像镶嵌在群山绿海中的一颗明珠，沧海桑田物换星移，今非昔比的漫长旅程。这里有山城市井的生活写照，有乡村的小桥流水人家闲适怡然，在素日里到小城外的城郊、山林、小溪小镇流水人家走一走，感受一下草木荣枯，四季流转，一切安静的生长，寻觅一颗闲、静、平心。

一座山城，看到山花烂漫，就遇见了整个春天，和别人一谈起九仙山的雾凇，就看见了冬天所有的浪漫。我们都已习惯唤她：小德，这一声亲切叫唤，不知源起，却早已贯穿了我生命里的浩荡。生命漫长的行旅，故乡照亮了我依旧尚有可为的长路迢迢。

此处心安，亦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