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线雕绣

瓷线雕绣，亦名瓷线雕。它的诞生，是意外与必然的邂逅。彼时，那木棉花般的女孩，豆蔻初开，懵懂未觉指尖划亮的是这门技艺的第一缕星光。

女孩名叫林丽品，掌中绝艺，根植于闽南漆线雕。这两门技艺，于她皆是命定——同多数德化同龄少女，甫一离校，便进了瓷厂。起初学的是编织瓷。瓷艺的转机，始于她表哥在厦门与漆线雕的惊鸿一瞥，并将这门工艺引回自家瓷厂，嘱托心性灵巧的她潜心研习。两年时光，在指尖与金线的缠绕间无声淌过。然而，生于中国白之乡的她，对如初雪覆野的白瓷眷恋至深。纯净瓷胎中透出的亘古沉静，无时不轻叩着她同样澄澈安宁的心扉……有日，捻着金光熠然的漆线，一个念想忽如藤蔓在心底攀生：何不将这金线，化作素洁瓷线，直接盘绕于白瓷之上？

心念方起，指尖已追着那抹灵光探去。然而，千百回的尝试，只换来案头堆积如山的叹息——瓷线绕于瓷胎，竟似砾石相抵，粗粝硌手，全无想象中的温润流转。最折磨人的，是指尖与瓷泥之间那瞬息万变的“呼吸”较量：干湿只在毫厘，稍偏即毁，需屏息凝神一气呵成。

“瓷线细如婴孩胎毛，气儿吹重了都碎。窑火亦然，稍烈便裂，十窑九毁是常事。”丽品语调平和，手中瓷线灵巧翻飞，倏而盘作祥云，倏而旋舞成翼。指尖起落间，一只凤凰的形神，便于虚空中悄然活现。“瓷线雕无模可依，凭心运线，件件孤品。心到了，线便活了。”丽品坦言，独爱凤凰“无定形”的自在。自2008年起，让凤凰在白瓷上翱翔，便成了她心尖唯一执念。日复一日，瓷丝绕指，叠羽生光，终凝凤神。

言谈间，丽品引我至《素翎和鸣》瓶前。瓶身通体素白，莹然生辉。其上白凤、白云、白梅，皆非笔绘，乃万千瓷线叠塑而生。祥云舒卷，似自在烟岚无心聚散，引凤游弋其间。寒梅含苞吐蕊，清冷暗香似随云线浮游，盎然气韵浑然天成。尤以双凤为绝：翎羽层叠，或密匝相拥，或疏朗微翘，清晰可见其下蕴藏的蓬勃张力。更妙绝的是双凤顾盼之态——其一昂首问天，冠羽如戟，目光如炬，自有睥睨八荒之威；另一则身姿微侧，凤首仰迎，眸光尽是温存眷注，绵绵情深。往下，山体巍峨托举，梅枝遒劲盘绕。羽尾扫拂之处，二维凤纹竟如获神启，轰然立起。千年图腾霎时得了精魂，凛然有了呼吸与心跳，只待一声清唳破空。一片素白，骤然生出万千气象。

目光流转间，被墙上一幅《花开富贵》牵住——竟是以瓷线细细绣成。大片莹绿作底，衬得画心皎洁出尘：一双白凤偎依栖石，似谪落凡尘仙侣。一颈扬问虚，一颈曲吻羽，眼神虽睥睨自顾，却带缱绻情意。动人心魄的，是那磅礴羽翼，如云铺展，似瀑倾泻。羽根至羽梢，万缕瓷线密若云涛翻涌。偶有游丝金线嵌入其间，流光隐现，似疏星闪烁。画幅右上，一枝白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这分清简逸趣，与繁复羽翼相映成趣，平添几分意境。右下角，三两牡丹徐徐绽放，饱满花瓣自紧致花心层层舒展，与华彩凤尾浑然一体，不分彼此。昔年漆线雕的华彩，于此尽褪浮华，归于一片澄澈……

纵观丽品瓷线雕绣，线韵流丽，气象万千。或如清溪婉转，低回萦绕；或似山岳遒劲，拔地峥嵘。指下生灵，无论花鸟之灵秀、神兽之威仪，皆盎然生机。其钟情传统祥瑞，牡丹之雍容、寒梅之清逸常跃然其上，而龙腾凤舞尤为倾尽心力。其龙笔《妙笔生辉》，构思甚妙，笔身所盘神龙，迥异瓷瓶常见之姿——其躯干紧绕笔管，龙首昂然向天，须髯张扬如电，利爪遒劲生风，凛凛然尽显神圣威严。细观鳞甲排布，层次精微。其形态神情，更是精准入魂。细观技法，与其“不堆叠七彩云锦，反以凹痕蓄光影”琢凤之技，如出一辙，足见深谙线韵流转之玄机。

尤可喜的是，神物栖进了烟火人间。那伏于案头的龙笔，静观默对，胸中丘壑自生气象；那轻盈衔杯的双凤，羽翎流转，首尾相衔，亘古祥瑞化作唇齿相依的暖意……久久凝望，心底一点澄明愈发透彻：这生于指间的瓷线呵，原是人间的非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