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 书

父亲说，他小时候二年级都没能毕业。

当时教书先生赶到家里，想要动员奶奶让父亲继续学业。奶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家中的米缸提了出来，在快见底的米堆中一划，指着其中一半对先生说：家中已经有一个去读书，这一半得给他带去学校。剩下的，是家中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一个大哥、一个被拉去批斗的老头，还有他和我的口粮。要是他也去读了，家中剩下的几个就得喝西北风了。

先生叹叹气，无奈地走了。

两三年后，父亲便学了些木匠活，自己养活自己。

有一次，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聚在一起，纷纷诉说着各自的人生理想。父亲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让自己将来的孩子能读上书，读好书。彼时，他还只是少年。

于是，我们家便因学风严苛而闻名乡里。堂兄弟姐妹们望见了父亲，远远立住，怯怯叫一声“三叔”，便赶紧绕道而行；一些长辈与父亲聊家常，临末了总不忘叮嘱父亲：教训孩子读书时，下手要轻一点。

可惜父亲并不怎么听他长辈的话，就像我们经常不听我们长辈的话一样。

那个年代，很多父母把课外读物看作洪水猛兽，认为带偏小孩。不幸我家是信奉此类教条的佼佼者。所以我的书包里，除了教材，便只有笔和橡皮擦。

偏我是个好书之人。

小学四年级，我在作文中提到喜欢看书，家中却无书可看的遗憾。临近退休的语文老师批完作文，便直接领着我到他的职工宿舍，从琳琅满目的书籍之中，抽出四五本课外读物给我，并嘱咐我：看完了再拿过来找他换。

我心中得意，这毕竟是从老师那借来的书，一向敬重先生的父亲，应该不会反对我看课外书了吧？

记得那天回家，我便拿着书兴冲冲跑到母亲面前显摆：“妈妈，你看，这是我们语文老师借给我的书。”

我边说边斜眼瞧边上的父亲，父亲不说话，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刚要扬起书的手马上缩了回去。

那一段时间，父亲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认了我看课外书的事实。

只是书借了五六轮，便出事了。

有一天，为了省出时间看书，本就粗心的我，回家三下五除二便把作业应付了。父亲抽查作业，发现我数学计算错漏百出，立马沉下脸来。训斥过程中，他瞥见我手上还拿着本老师借的《故事会》。那时，《故事会》被许多家长认为是低俗读物。父亲怒不可遏，一把夺过便将其撕得粉碎，留下风中惊泣绝望的我。

母亲看我哭得可怜，零钱一毛两毛拼凑一团，让我去偿还老师书款。

教职工宿舍门前的榕树下，我笨拙地跟老师解释，哆嗦着捧出零钱，几枚硬币不争气窜到地上，四处乱跳。看着手足无措捡硬币的我，老师轻轻叹息，拒绝了我的“赔偿款”，转身带我最后一次去他的宿舍。

许多年后，我依然认为，之所以不能成为像古时欧阳修、苏东坡之类的饱学之士，与小学四年级的那次撕书有莫大关系。

后来，我也成了别人的父亲，一位期待着打造书香门第、翰墨家风的父亲。

于是，我对自己的女儿也有了不一样的期许。

有一次，老师给女儿布置国学背诵任务，我一再叮嘱女儿要早早做完作业，留下时间背诵。可女儿那天不知道为何，磨磨蹭蹭，心不在焉，眼看着夜色已晚，她还不能够完成任务。

我便也沉到书房，试图与女儿一同背诵。可当我看着她一会儿抓抓笔，一会儿搔搔头，一会儿扭扭腰，一会儿又用指甲尖去抠书本，便忍不住气打一处，开始训斥起来。训着训着，连着白日工作的压力，人到中年的不甘，统统喷涌而出，没能控住脾气的我，一把抓起国学书就将它撕成两半。

当我看着泪眼汪汪，战战栗栗，不知所措的女儿，望着地板上被碎成两半的国学书，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仿佛四年级的那一天，在风中伤心凌乱的，不是我，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