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仁梓
四五年前,奶奶与世长辞,和她一起远去的,还有院子旁边的菜园子。
偶然回到乡下,就去菜园附近转转。没人打理的菜园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坍塌的田埂让菜园子没了边界,和小路混成一块;板实的土块四周是横生的杂草,任你也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是蔬菜的乐园。
曾几何时,奶奶顶着黑黢黢的天幕,到园子里采摘新鲜的蔬菜,然后窸窸窣窣地在厨房里忙开了。朝阳升起,餐桌上早已摆满了热乎乎的饭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总是把那冒着热气的鲜菜大把大把地往我碗里送:“乖孙,多吃点,快快长大!”
我分明看到她的碗里只有自己腌制的咸菜,就问:“奶奶不吃青菜吗?”“刚出锅就吃了,你吃。”奶奶努努嘴,微微一笑。我没再多想,自顾自地吃起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吃上几口新鲜的蔬菜已是老天保佑,而我却在奶奶的荫护下,餐餐大饱口福。
六七岁时的春天,奶奶经常带着工具,到菜园子忙活。她先是把锄头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又重重地放下,带出一锄头的土块。举起、放下、带出、再举起,她用那长满茧子的双手,通过一整天的循环往复,把菜园子里的每一寸土都翻了个遍,每一块土疙瘩都细细打碎。
不知道是被劳作的重担压着,还是受到岁月的拖累,这一刻,我才注意到她的身体佝偻着。看着她那单薄的背影,我便心疼地提上一壶水,送到她跟前:“奶奶,喝点水!”
她一手接过水,一手拉着我,坐下来歇一歇,指着刚刚新翻的土地:“乖孙儿,不久你就可以吃上你最爱吃的西兰花了,还有豌豆、茄子,黄瓜也会有的,空心菜也少不了……”
我看着那空荡荡的土地,疑惑地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看,这些是种子,等我开好畦,就去下种。”奶奶顿了顿。听着奶奶的话,我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幻想里:在田埂边上搭个架子,黄瓜豌豆们就会爬上架;夏天来了,摘几个新鲜的黄瓜,咬上一大口,老解渴了……
翻土、开畦、下种、施肥、除草,直到丰收,奶奶那瘦小而单薄的身子就整天整日地穿梭于家和菜园子之间。
她从家里挑去粪尿等有机肥,把菜园子弄得“臭气熏天”,这可让我有些受不了了:“怎么把这臭烘烘的东西往菜上洒呀,这还让人怎么吃嘛?”
“种地不下粪,等于瞎胡混。我这是给青菜们施肥,你要吃饭,它们也要吃饭。”奶奶的话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被惊吓到了,想不通菜没有嘴怎么吃饭?而且这饭明显不香啊!她舀起一瓢一瓢的人畜粪,泼洒向菜地,好像在说:尽情喝、尽快长,她的乖孙儿才能快快长大长高。
由于菜园子特殊的地理位置,蔬菜们还得遭受鸡鸭鹅们的攻击。为此,奶奶在菜园子四周围起了一圈竹篱笆。这篱笆倒是把大白鸭挡住了,可那瘦小的家鸡依然能从篱笆缝里钻进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奶奶读过一些书,可这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她的书香——对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农妇来说,能贴切地用上一些成语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啊。当然,我也期待着她将用什么样的“土”对付这些调皮又贪吃的家鸡。
第二天,家鸡们依然趋之若鹜,但这次它们却被篱笆架上的杉树枝拦住了去路,杉树枝上的叶子可是一根根针,只能无奈地在篱笆外干瞪眼。哦,这就是奶奶口中的“土”啊,我恍然大悟。慢慢地,家鸡们对菜园子里的蔬菜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就这样,在奶奶的精心侍弄下,蔬菜们长叶的长叶,结果的结果,绿油油、黄澄澄,像一颗颗闪烁在园子里的宝石。我也在这些蔬菜的供给下,茁壮成长。现在想来,我总是能比别人多吃上那半碗饭,也有奶奶和那菜园子的功劳吧。
再后来,我成家立室,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回到乡下,见到了奶奶。没承想,这素昧平生的两个人,相处得极为融洽。她们带上畚箕,相约着去菜园子里摘菜。簌簌的折菜声中,笑语阵阵,在繁茂的菜叶中回响。阳光金子般倾泻在两个熟悉的背影上,我的周遭明晃晃的……
尽管左邻右舍园子里的青菜仍绿意盎然,对于我而言最温情的几颗,已不再有当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