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色

最初， 我并不喜欢白色。

我小时候也算是半个留守儿童吧，因为和西南大山的那些孩子比，我爸妈只是在不远的县市打工，但交通也是不大方便，我小时候就是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每天吃着早中晚饭，吃完晚饭后就赶着蚊子看着夕阳想着自己的爹娘，伴着烟火蛙鸣，山影渐长。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直到——

有一天我自己睡醒了，而不是被我奶奶喊醒，我去喊我奶奶，但面色苍白的奶奶是我无论如何都喊不醒的，我推搡摇晃，却只是把苍白的奶奶和泛白的被褥糅杂成一团。

我的哭喊引来了乡邻，他们惊恐地把我带走了。死亡本就令人惊惧，在乡村尤为让人讳莫如深，三天里再也没人去靠近我家的那个老宅子，直到我爸妈回来了，裤脚上挂着许多泥点。后来我才知道三天已经是他能赶到的最快的时间了。

几天后一列长长的白带蜿蜒在山岭田野之间，张张白纸在天空飘飞，披麻戴孝，粗麻和白色丧服让我几近窒息，我迷迷糊糊地走完这一遭。刻骨铭心的念头埋下：“白色我很讨厌”。

后来，我随着爸妈进了城，不过这次他们没有去隔壁县市，而是在老家县里打工。县里的支柱产业是瓷器，不过在我眼里其实就是玩泥巴，而且玩的都是“白泥巴”，之所以这么说除了我不喜欢白色之外，就是这些瓷器并不挣钱，不然我爸妈当初也不至于去外地打工。

再后来，我学了美术，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我不喜欢白色，而美术则有着缤纷多彩的颜色。颜色之多，让人目不暇接，颜色之美，让人心旷神怡。最重要的是美术是对于白色的涂抹，每当我把一张白纸涂抹上色彩，直至不留半点的白，我的心中就充满愉悦和满足。

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是一种报复吧，还挺费颜料的，而颜料又是那么贵……

有一天，老师告诉我白色其实是世界上最美的颜色，我对此不置可否。白色如此平淡，又这般常见，它何德何能被称为最美的颜色？它有青的淡雅吗？有紫的高贵吗？黑都比它更有神秘感。

老师笑而不语，只说白色是由红、黄、蓝三原色所组成的，白色是恬淡的外表之下的色彩斑斓。

对于这种浅显的知识我肯定是知道的，留白什么的我也不陌生，但我就是不喜欢，我依旧是喜欢铺满的色彩。

某天吃着饭，我爸突然说要把老家的宅子推倒盖个新的，我很惊讶。家里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学美术本就是费钱的事情，更因为我手法的问题，我是一个比别的美术生更贵的美术生，这些年也确实是花了些钱，但我爸妈却没有过什么言语，大概是对我小时候的弥补吧。盖房这件事应该也是吧，虽然他们不说，但我猜得到。

因为我自进城起就没回过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因为那个宅子。但现在我爸却要推翻它，但其实我很清楚我爸是个无比念旧的人。

当我说出我心中的疑惑，我爸只是笑着说这些年因为国家的扶持和激励，我们本地依托自身的白瓷文化在各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城市建设得以改善提高，人民的收入水平也有了大幅度的增长，说着说着他就越笑越开心，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

我安静地听着，其实这些年城市的发展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过得好不好摸摸自己肚皮就知道，我那挥霍般的画法也是建立在白瓷经济对我家的润泽之上的。

我家现有的一切都是在国家的红色，瓷器的白色上经过我父母的努力才建立起来的，缺一不可……

突然间我好像就不是那么排斥白色了。

对于盖房这件事，我思虑过后还是觉得需要谨慎，于是我踏上了归乡的道路，去看看我阔别许久的故乡。

班车平稳地走在沥青路上，车上的人不是很多，能一直运营下来其实靠的是吃着国家补贴。穿过一段段隧道，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就下了车，到了山脚。因为老家在山上，剩下的路就只能步行，不过就算是只有一公里的距离也是铺上了水泥路，村村通落到实处。

慢慢走着，脑海中的记忆慢慢浮现，记忆与现实开始对照了起来。以前这是一段羊肠小径，路边是挂满露珠的杂草，走完这一程，裤子就已经是露水与泥点的绘图了，运气背的还得吃几个屁股墩；就是以前的进城车道也是绵长的盘山路，不是公路，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从石子路变土渣路，颠簸半天才能到城里，可不像现在又快又稳。

走在山间可以看到絮状雾气萦绕在山谷中，牵惹着枝头的翠意，蓝天离我不远，白云做我的飘带，绿树却又在我的脚下。我已然成了那画中人，这和我记忆中的景象是不同的，以往这一片山都是光秃的、裸露的、黄色的山皮。树木稀落地散布在山间，那是自家的保留树，不然在人人抢柴烧的时代，树苗都是少的。更多的是一片片枯黄的杂草，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让人采了一茬又一茬。如今，这些年林木却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攀上山坡。有钱了就舍得用电，有电了人们可以烧电，做饭，不用砍树，而且有钱了人们还可以植树。

那老宅子掩映在一片树荫中，我本以为它早就已经腐朽不堪，但它就静静地矗立在那，除了悠远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余皆是沉默不语；我轻拍着墙壁梁柱，看得出来，我爸妈把它维护得很好。它是满山碧翠间的“留白”，记录着人类社群在山野中的痕迹。我决定就这么留着它，也让它成为我记忆中的“留白”。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班车，但身边却有着些进城的老人。他们彼此吹嘘着他们子女挣了多少多少，说着现在县里GDP又涨了多少多少，也有的说着自己子女早就想让他进城过日子，但他就是喜欢农村的生活，还是会每周末进城里去看看自己的孙子。看着他们年老却又活泼，我释怀地笑了——这白色瓷器已经不是过往的“白泥巴”，俨然白色金子。

这抹白色已经给予我们许多许多，我也理解了为什么白色是最美的颜色。

以白为底做万物芳华，画卷上因为白色才呈现其他颜色的美丽，青花瓷也是因为那白色才得以衬托出那一份淡雅幽情，这世界上还缺少白色的底色吗？但这世界不正是因为这众多的白底才显得如此浓妆艳抹吗！

现在，我喜欢上这抹白色，感谢这些白色，用它编织梦想谱写未来最是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