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的神话
◎ 郑那君
艺术的灵魂是奔腾的,是最感染震撼人心的。瓷塑作品《神话》在国家博物馆一经亮相,其无与伦比的美瞬间引爆全场,相关报道的网络点击率破亿。“远看是纱,近看是瓷”一时成了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艺术“神话”。而在万众瞩目之前,我有幸与之邂逅。那一刻,我的心魄也是一下子被摄住。这震撼,与之前见到《穆桂英》时如出一辙。
待最初的激动稍微平息之后,再细细观赏《神话》,一颗激荡的心才慢慢地平复下来。眼前的景象,明显将我带离了尘世——白如雪的纱裙,薄透如蝉翼,飘逸如轻风,与玉漱公主亭亭玉立的身姿完美融合,使得她具有女神的庄严又有不食烟火的仙气。而她温婉恬静的面容和遗世独立的脱俗气质,又让我想到了神明般的圣洁。其不论是衣着、发饰、神情、姿态、动作,所有的细微之处都带着远离尘世的气息,都是典雅的、明晰的。没有丝毫的夸张表现,也没有半点的凡俗之气。即使微笑,也仅在一个幽微的面部动作中轻轻展露。这份超拔的恬静,把我的想象引领到另一个境界。那是个远离现实的天地,嘈杂与俗气骚扰不及。
令人啧啧称叹的是,那件厚度仅有0.2毫米,薄得可以透光的纱裙。那是用瓷土通过高韧薄胎瓷衣技艺烧制而成,仿若真纱,真假难辨。隔着衣袖,不仅能清晰地看到手指,其肌肉线条和衣褶细微处逼真到令人难以置信。可以说,连德理在《神话》中薄纱瓷衣的运用,把泥巴的高级质感推向了巅峰。当然,好的艺术品往往“艺”高于“技”,再往艺术的细里去探究,最感动我们的往往在于缺乏均衡的地方。但像《神话》这样完整的作品,我就不晓得从何透入了。因为全部化为薄透无瑕的纯白,且各部元素保持着极大和谐,绝无丝毫的唐突或违和。有网评,任何滤镜都是对它的亵渎。在此,我不过多描述它的美,不说薄纱瓷衣的烧制之难,也不说连德理在这方面有着如何独特的成就,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对艺术的大胆想象与纯粹的热情。
通常,在艺术的表现境域上,造型美与表情美是两种虽不冲突但难于兼有的美。但连得理却以开阔的手法,简洁又准确的刀法来刻画玉漱公主穿越千年为爱守候的故事。他把爱情的伟大与神秘,浓缩成一尊看得见摸得着的人物塑像,在简朴的牧歌式的气氛中表现出来。折服的是,这件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瓷塑,却看不出任何刻意的痕迹。我清楚这一切都是经过长久地研究、揣摩而得,因为并没有一丝枝节是依赖神来的偶然……连德理肯定了这一观点,说从艺至今创作的每件作品都是妻子配合他完成的,每件作品都历经反复琢磨、调整和修改,特别是极具挑战的《神话》。
与《神话》通透飘逸宛如轻纱的衣裳不同,《穆桂英》则选取了繁杂精细的京剧服饰。这件融合了京剧元素的人物雕塑,同样做得栩栩如生,撼人心魄。服饰上的纹样,背上的传令旗,手中的红缨枪,头上的七星额子,及头盔上的翎子、绒球、珠子等各种饰品,都被连德理完美还原。特别是衣服上的流苏和红缨枪上的缨穗,那成千上百条的毛须,根根分明,纤毫毕现。它们是用瓷泥一根根细心捻成,再在最佳温湿度状态下一条条粘贴上去的。其细致精微的创作,细腻而秀逸,堪称巧夺天工,让人赞叹不已。
与玉漱公主一样,穆桂英的面容娟秀,有着细腻的灵的神采。这是种极具古典的美。但与玉漱公主雅静脱俗相比,穆桂英要多了不少英武气概。她坚定而果敢的眼神,光辉四射的美貌,生气勃勃的仪表,使得即使是抑郁之人见了也会生出阳光来。她的身上有着一股宏大的气势,尽管雕塑是静态的,但她手握缨枪的飒爽风姿里带着一股正义与勇武。她不怒自威,秀气的脸坚毅而又不失柔和。其身上的襦裙战袍,纹饰丰富细致,似乎也贯注了威严,将穆桂英的坚韧与勇武不管是形象上或是精神上都烘托得十分立体到位。这样,这位巾帼英雄便有了生命的张力,仅一个侧身也令人心生畏敬。
《神话》与《穆桂英》均取材于古代,但其表现手法却是大胆而创新的,尤其是极具特色的服饰装扮。而其人物的表情细腻传神,做得非常出色。如玉漱公主的下眼皮差不多是直线的,因此眼睛觉得扁长了些,这眼睛的倾向自然也和口唇一样,是微笑的标识。但其微笑几近没有,只是鹅蛋形脸庞上的一个极其细微的肌肉牵动,其表现手法同人物性格一样内敛。而穆桂英的脸庞要饱满得多,她紧抿的双唇,嘴角微微上扬的线条,因了口唇的微动,在下巴形成隐秘的线条,飒爽英姿骤然洋溢其上。尤其那圆瞪的双眼,微扬上翘的眼角和向上的眉毛走势,让略显圆形的脸有了棱角,不仅展现了穆桂英的威严与勇武,更传达了一种追求精神自由的理想境界。无疑,这两件作品都是人物瓷塑中的精品,也是连德理在艺术创作上造就的瓷的神话。
其实连德理的作品不多,但件件饱含着优点。他有着坚定的艺术信念,对自己的名声极为珍视,对任何他认为不够完美的作品都坚决毁掉。他即忠于现实,也追求外形之美,坚信慢工出细活。他的作品如他的工作室洁净有序,有一种内在的节奏感、秩序感、和谐感。他对艺术的态度是审慎、周密、严谨。在创作之前,不仅大量查阅文献了解其文化背景,还专门考证人物的服装纹饰、性格特征等。他的观察和构思极为精微、严谨和智慧,在把握整体和谐的同时更注重细节的精巧布控,而对于他通过想象所构建的艺术境界更是有着清晰地把控能力。他习惯用人文主义的目光观照万事万物,传达给人们的不仅是作品人物的故事和生命的自白,更有他自己的艺术热情。他的艺术创作极具思想与情感,因为唯有在思想与情感中方才见得人类的伟大。这不仅存在于古代历史,对于现代也是。如他取材于当代的作品《母爱》。
《母爱》讲述的是汶川大地震中“警察妈妈”蒋晓娟废墟中哺乳婴儿的故事。与往常大多数创作一样,连德理采用的是写实手法。然而,无论是《穆桂英》《神话》还是《母爱》,如果只是简单地呈现历史事实显然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传达出人类的伟大情感,这才是真正能够打动观众的地方。显然,连德理意识到了这点。因此,他不仅选择了可以概括全部事实的关键场景,十分准确地捕捉了人物情感表达的顶点时间和顶点神情,即观众感动得要落泪的那个节点。如穆桂英手拔缨枪、玉漱公主的痴情等待等瞬间,以及《母爱》中蒋晓娟掀衣哺乳那一刻。她的姿态、警服、动作、眼神、慈爱、信心和精神都与怀中的婴儿形成默契。他们的身体呈现出对称的角度,没有华丽的组合,也没有复杂的曲线,只是简单的组合、对照、呼应和依靠。这使得观众的情感愈发强烈,无不被这份超越人间的母爱深深吸引。这生动的人物形象雕塑,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故事感动。而整件作品,除了蒋晓娟身下的石块,周围没有任何风景的营造,没有一角园亭,也没有一朵花。但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清朗的天空、飘浮的白云、疏朗的田野、盛开的鲜花,还有数座的绿色山岗,一条平静的河流……
作品中蒋晓娟端庄厚重的姿态里,她全身的线条都蕴藏着心灵的力量与伟大。她自上而下的金光,完全含蓄在她坚定的口缝之间和炯炯闪光的眼神里。她的面容,同玉漱公主和穆桂英一样美丽无瑕。她的温柔、怜悯的母性,都是借了面容上的神情和线条力量来表达的。她的姿势、神态、目光,蒙着静谧的伟大性,使得这份人间大爱更为高贵……看得出,连德理用非常谨细的心去组织这个丰满的生命,让一切都浴着温和的微光和爱的气韵。他不致力于使我们遗失关于汶川大地震的记忆,而是以理智告诉我们人类永生的秘密。无疑,这也是艺术品得以永生的秘密。
这三件作品,都具有单纯而严肃,或者说伟大的美。这是一种和谐的美,是艺术的内容与外形的和谐,是情感传达与故事内容的和谐,是艺术与真理的和谐;是如玉瓷质与人物内心的美好和谐。而这一切,都得益于连德理以异常镇静站在人物故事之外,以精神引领着所塑人物故事的跌宕起伏。在技术与艺术之间,连德理不炫耀表面的情节和叙事,而是踏实地探寻瓷塑的语言。他只求做个诚实的艺术家,务求创作的每个细微都能溯其缘由。
如他说的:神话无处不在,它们是我们灵魂深处的共鸣,是我们对无限可能性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