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上山水

美彬擅长水墨山水，其瓷上山水更见匠心。

初识卢美彬画作，是那幅《江南韵•渔歌》。他以黄公望的“笔势展开”，在苍润严谨的传统水墨里辅以西画印象派的色彩，于生宣纤维与水墨渗透轨迹之间建构起江南诗意栖居——整体画境清幽而荡漾，远景以大面积留白勾勒出开阔的江面，与近景“飞白”渔网遥相呼应，形成具有巧思的差异性重复；中景建筑群以浓墨勾勒，行笔流畅自如，既有赵孟頫“石如飞白木如籀”的骨髓，又有德加所言“用线条来呼吸”的体征；最妙处则在色块之间的对比与过渡，烟霞的微茫与幻化，渔网的定格与延展，倚斜渔船与水中倒影，氤氲恍惚的气象中似可窥见水乡内在气脉的涌动。而那鲜明的“撞色”对比，更是让水墨脱离了“类相”，让自然与人文交织出新的生命状态。

在美彬四十余年的艺术创作，山水始终是其心象的外化。他擅以书法入画，注重笔墨运用，讲究阴阳互济，通过山峰、树木、瀑布、云雾、建筑与人物的巧妙组合，构建和谐而诗意的自然景观。戴云山的巍峨雄伟、九仙山的气象万千、石牛山的瀑美石奇……这些家乡的山水意象，更是他反复吟咏的艺术母题。其中《云锦天章》，既是传统山水画“五笔七墨”的典范，也是对黄公望“写意性全景山水”传统的重构。

作品《云锦天章》，以“高远之峻、深远之邃、平远之逸”诗意布局，间与“斧劈皴与披麻皴”节奏互文，在刚柔并济的笔势中构建出具有时空张力的多维山水矩阵。植被厚薄则以积墨法营造，苔点与丛树的疏密排布暗合“密不透风，疏可走马”的章法。画面层次分明，山景叠嶂巍峨，或如青铜鼎彝般沉雄浑穆，或似篆籀笔意般奇崛跌宕。其色墨虚灵、意蕴丰厚，或见宿墨沉凝如金声玉振，或观清水破色若云霞蒸蔚，看似随性的笔痕无不藏着“笔墨自足性”原则，足见美彬对生宣“水走墨留”特性掌控已达化境。然而，该作的动人之处不仅在于“可游可居”的山水理想，更在于饱含“故土温度”的笔触。这是美彬对黄公望“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隔空唱和，也是他对家乡山水瓷土般质朴的叙事。这份情感的真实与纯粹，使得作品突破了地域限制，引得共鸣无数。

大山静默，静水流深。美彬的艺术创作少有张扬怪异的表达，更多的是内敛而深沉的哲思，恰如其性格中的沉稳踏实。其水墨山水，常以云雾的流动呼应山势的稳定，以墨色的氤氲对比笔线的明晰，营造出微妙的对抗与平衡，赋予画面哲学的辩证张力，展现出宏大意境与丰富情感。而他在陶瓷上绘就的山水，“瓷胎蕴山川，釉彩凝烟霞”，艺术内涵更是超越了形式之美，成了一场与自然的深度对话，尤耐人寻味。

如他的《瓷都福山瓶》，是一对高达1.2米的美人瓷瓶，以优雅的S形曲线突破了传统矩形画幅的束缚，观者需以环绕的方式游赏，方能完整领略其时空意蕴。两瓶器型一致，画面皆以高山为主体，既可独立成景，又可相映生辉——其一描绘九仙山春色，山势温婉，峰峦如波，新绿初绽，云雾轻飘；另一刻画石牛飞瀑，山势峻峭，崖壁如屏，峰峦叠嶂中瀑花飞溅，云气如涛。两瓶并立，有“春山淡冶如笑”之风流，又有“秋山明净如妆”的气韵，似四季轮回的时空对话。

微观笔墨，树木点染技法精妙，浓淡干湿变化里挺拔松柏与婀娜杂树尽显生机。九仙山的树木以嫩绿点染，枝叶繁密，盎然勃发；石牛山则以墨绿为主，间以少许赭石，疏朗中透出层林尽染。山石皴法上，春瓶多用柔和的披麻皴，秋瓶则多用斧劈皴，肌理细腻而真实，坚硬与湿润触手可及。尤赞的是，美彬利用釉色浓淡变化，将远山雾与近山石、远方瀑与近处水拉开距离，赋予画面似尽未尽的纵深感。以流畅淡墨和巧妙留白勾勒的瀑布，在流动而富变化的云雾间更添节奏与动感。而隐于山间的寺庙、亭台、人物，虽寥寥数笔，线条简洁，却添了生活气息与叙事性。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丽画面，恰如春之生机与秋之丰硕的相得益彰。

瓶身后侧，两件作品皆以书法相辅，风格一体。其章法布局疏密有致，与器型曲线完美契合，既保留了传统书法的灵动气韵，又顺应了立体器物的空间特性。细品书法，起笔藏锋，行笔稳健，收笔含蓄，端庄中透着流畅的意趣。而看似随意的墨色浓淡变化，实则匠心独运——干笔处如老树虬枝，苍劲有力；湿笔处似行云流水，气韵顿生。无疑，这对《瓷都福山瓶》，既继承了传统山水画“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创作理念，又通过白瓷这一温润载体，让字与画、形与意、釉与墨之间展开了多层次的对话，越发哲思悠长，耐人寻味。

众知，因了陶瓷质地与宣纸迥异，想得上乘的瓷上山水，不仅要具备扎实的山水画基础和掌握釉下彩、釉上彩等特殊技法，还得留意构图可否与器物造型相得益彰。美彬的《华山云雾》便是例证——瓷瓶线条流畅优雅，瓶颈细长圆润，瓶腹丰盈饱满，底部以圆形足稳固。肩颈部大面积留白，仅在颈部中上部位点缀少量书法，简约又不失古典韵味。山水画面则以“远、近景”巧妙环布于瓶腹，色彩丰富，尤其云雾，因了瓶身弧度的自然过渡，呈现出流动的视觉效果。白瓷光洁的釉面上重峦叠嶂，云雾缭绕，溪流潺潺，树影婆娑……每一细微都带着潺潺诗意。瓷胎如宣纸般素净，釉色似水墨般流淌。这精妙的构图布局，令传统山水画的诗意与气韵焕然新生。山水之间，生命越发吟咏如诗。使得这方瓷上山水，不再是静态风景，而是心中的净土。

笔落云烟生，釉凝峰壑秀。或许，这正是美彬瓷上山水里最动人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