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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这星期回来挖冬笋吗？母亲又在电话里问起。
每每离开一段时间，母亲总不着痕迹地请我回家。入冬以来，她最常用的托辞是要我回家挖笋。挖冬笋是我的爱好，就像有些人喜欢钓鱼一样，走进深邃的竹林，在枯寂与惊喜之间游走，身心舒坦。
其实，这种感觉母亲不一定懂。在她的眼里，挥着锄头太累了，认定我爱吃冬笋煮芥菜才不吝体力。于是，每次她要我从家里带点菜下来，她总婉转问我回家挖冬笋不。当然，冬笋煮芥菜的味道着实不错。新鲜与甘甜并重，米黄与青绿搭配，加入几片三层肉滋味更丰盈浓厚，不是仅炒冬笋可比拟的，可算是一道土味佳肴。
芥菜，又称盖菜，本是平凡之物，适应性极强，大江南北皆有种植，是老百姓餐桌上的家常菜。秋收过后，家门口最肥沃的自留地总留给芥菜。翻地、打穴、栽苗、下基肥，这些是体力活。三分种七分养，后期管理更是不得闲，遮阴、烧水、除草、定时施肥，哪一样不花工夫、费体力？不仅种芥菜如此，但凡想让土地有点产出，不都是辛苦活？
即便农闲季节，母亲似乎也不得闲，仅种菜一项就够她每天往菜园跑几趟，脚上不沾点田泥都不像她了。芥菜、萝卜、油菜、大白菜一样不少，这些是粗菜。当然，葱姜蒜韭这些调味菜自然是少不了。这些年，母亲也洋气起来，种的菜品也更加繁复起来。原先乡下种的一样不落，原来农村少有的蔬菜，如芫荽、菜椒、莴仔菜、西红柿等也来抢占菜园了。菜园里的每一棵生物，都可以让母亲忙得不可开交。
母亲偏又是心里挂事的人，为了菜园的事常是食不遑味。有次，母亲过午了还没回家吃饭，父亲找到时，她已饿晕在菜园的田埂上了。身旁一担为养猪而剥下的芥菜叶已脱水，蔫软。无非是几株菜，犯得着那么上心吗？连吃饭都不用了！幸亏没有太大的事，只是轻微胃出血，到医院挂两瓶水就好过来了。出院后，她还是那样忙前忙后，从来都是将田山上的事放在前面，吃饭睡觉倒在其次。走在菜园曾晕倒的田埂上，她从没一步迟疑。我不理解她对菜园的用心，如同母亲不理解我对冬笋的热情。我们相互都说服不了对方，时间久了彼此也就不再多话。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母亲种的芥菜，比街上菜摊卖的更鲜嫩更多汁。除了母亲的勤快外，还归功于她的秘诀——用有机肥种菜；我家养着好几头黄牛，发酵过的牛粪是天然肥料，母亲用起来一点也不吝啬，下基肥时一穴一大碗，中期追肥时还是牛粪，不时还要去淋几次人畜粪。因而，我家的芥菜叶子硕大健壮，长得像墨一样——又黑又油。
母亲是种菜行家，可吃菜素来节俭，或者说不大喜欢吃菜，父亲也一样。对他们而言，吃饱饭就很知足了，菜是用来配饭的，也因此我们说吃菜的时候，他们说配菜，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把吃菜当成补充盐分的方式，说是不吃点加盐的菜，走路腿脚无力，会软脚，也因此我家的菜老是很咸。母亲甚至有点讨厌芥菜。她说，早些年家里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油，稍后只能用一块肥肉涮一圈骗下锅，每次煮一大锅的吃好几天的芥菜，又烂又黄，跟现在的猪食没啥区别，吃怕了；那时没有油水的芥菜饭，也是如此，草黄色，饭是饭，菜是菜，还夹杂着一些腥味。现在的芥菜饭，油淋过一样，没加点三层肉，都有点对不住墨绿色的芥菜。
菜种得多，长得好，吃不完怎么办？有段时间，母亲挑菜进城，沿街叫卖。有次，她实诚地介绍自家的菜是用牛粪种出来的，没下化肥，不想反而吓跑了一些年轻的买主。母亲对此耿耿于怀。对于母亲沿街卖菜的事，我也耿耿于怀，她的孩子已长大了，早可以不用卖菜来补贴家用了，可是她老人家还是一意孤行。后来，因为年纪大的原因，她慢慢不再挑菜进城。现在回家，她还常与我谈起隔壁老人去卖菜的事，诸如冬笋什么价、经霜的芥菜更甜价钱更好……我不予回应，卖菜这种营生还在她心里蠢蠢欲动呢。
现在，我回家拿菜时，母亲总会另装几袋要我送菜上门，给七大姑八大姨捎去。说真的，我会有点情绪，什么年代了，她总担心别人买不起菜似的，终还是拗不过，该送谁还得送谁，不然，我还担心她又要挑菜进城了。这也难怪。他们那个年代是饿怕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还少吗？艰难的日子没少相互接济。
春节过后不久，芥菜的生长期基本结束，花梗就要偷偷长出。任由花梗长大，开出黄花，菜也就老了，就只能收菜籽了。趁着未老之时，芥菜还有另一大用途：制成糟菜。砍倒，晒软，整株整株放入木桶里，用脚踩实，撒上大量的盐，压上石头，在时间酵母的作用下，一棵鲜活的青菜变成一株酸爽的糟菜。糟菜的好处在于可长时间存储，一年四季皆可食用，有的人家还放在瓮里藏上好些几年，说是可以消食补气。真实功效如何，没人去验证了。
母亲不喜欢吃芥菜，偶尔会煮一碗糟菜当菜母——又酸又咸不易发霉，提味还不用天天热菜。而现在，她却也吃不得了。前些日子，吃饭配糟菜，吞咽时感觉不太顺畅，去医院看下，不曾想却是大病。医生郑重地告诉她，不能吃咸菜，不能吃隔夜菜，不能……她老人家怎么也想不明白，早已习惯的生活，却原来是个错。
我知道，她这病大概率是让勤俭的生活给害的。勤俭确实是一种美好的品质，可有时候更像是被生活压榨出来的，特别是上一代人。他们经历的苦难困窘令他们心有余悸，丝毫不敢松懈；在不屑或不会取巧时，只有任劳任怨地攒下积蓄才能应对人生里不可预期的困境与变故。不可否认很多人因为勤俭创造了美好生活，可他们中的某些人因此过度消耗自己，摧残自己。譬如，我那可怜的母亲。
母亲虽说生病了，只是保守治疗，不过心态还算好，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她常说，自己七十多岁的人了，心里已没有太多顾虑，该来就让它来。“七葱八蒜九蕌头”，各种菜蔬还依节气种，在她的思想里，不论怎么样菜园子都不能荒了。我只能叮嘱她，种少点，我们吃不了太多。她表面答应了，可家门口菜园还是那么大，园子里的菜还是长得像墨一样。那个种菜的老人如果能像她自己种的菜那样一直健康旺盛，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