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第十块裂砖前,青苔在砖缝里结出潮湿的年轮。暮色从斑驳的檐角垂落,将三十载光阴压成暗青色的折痕,恍若外公手背上蜿蜒的经脉。巷子忽然变窄,窄到连呜咽都无处躲藏。
这巷子,有两套丈量的法子。我小时候从巷头跑到巷尾,得迈三十七步。一路上,我能踩碎六朵凤仙花,惊起三只斑鸠,故意踢飞七颗碎石。我就想着,坐在巷尾纳凉的外公会提前掸去蓝布衫前襟尘屑,等着我像小炮弹一样扑过去。可是现在,十步就能走完这巷子。但每块裂砖都像是长了记忆的枝丫,把我匆匆的脚步给绊住了。
巷尾记得外公的模样。七岁那年,外公扫地的姿势像棵倒扣的松。竹帚挥出半圆,金黄的落叶便顺着帚尖翻卷成浪。他总把蓝布衫袖子卷到肘弯,露出麦色小臂的青筋。我蹲在石阶上数着佛手瓜,忽然被举到空中——“坐飞机咯”,外公单手托着我转圈,沾着草屑的解放鞋底碾碎满地秋光。十五岁,院子瞧不见人,但屋内总能流淌出电视声。老式彩电映得四壁发蓝,新闻联播片头曲响起时,藤椅会发出两声干咳。外公的脊梁渐渐弯成问号,搪瓷杯沿积起茶垢,如同他鬓角新添的雪线。玩累跑进屋子的我,发现遥控器躺在他腿间报纸上,荧屏雪花在他喉结投下细小的光斑,随鼾声起伏明灭。我踮脚拿起床边的方蓝格薄毯,刚展开半片云似的纱影,便见外公眼角的皱纹忽然舒展。我额角的汗珠正沿着鬓角滚落,他从中山装口袋掏出帕子,食指蜷曲的骨节轻轻贴上我的眉梢。“玩累了,饿了吧?”他从柜子里拿出铁皮罐,玻璃纸裹着的橘子糖依然浸着阳光的蜜色。外公把糖塞进我手心时,指尖的茧蹭过掌纹。二十八岁的秋,佛手瓜架把碎影绣满藤椅。我蹲下系鞋带时,瞥见裤管里萎缩的小腿,像两截风干的松枝。正要起身,外公枯叶般的手掌忽然朝向我,手心里的茶香混着药味,比廊下晒的陈皮还要皱。明明自己颤巍巍的胳膊都禁不起一丝寒风,却还要固执地悬成一座摇摇欲坠的桥让我搀扶。
这个初春的中午,巷子被雨蒙蒙的天浸透成生宣。火焰舔舐遗物时,我看见裂痕在砖墙上蜿蜒生长——那是风雨刻下的墓志铭,每个字都在讲述某年某月,蓝布衫消失在巷尾的雨天。
青苔顺着墙根爬上窗棂,霉斑在记忆里繁殖。我猝然撞见那个幼小的身影——她正踩着哀乐的节拍旋转,藕节似的胳膊扬起时,檐角铜铃都跟着晃出清音。她以为飘摇的是春天迟来的柳絮,踮脚去捉那些湿漉漉的灰烬。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死别,外婆的离世,她还记得在角落的外公偷偷抹着眼泪。母亲后来提起:“那天外公唯一笑的时候就是看到什么都不懂的你在那跳舞。”女孩长大了,在巷子里被迫接受又一场死别,只是这次,她什么都懂了。
木门上的铜锁又凉了几分。曾经永远虚掩的枣木门如今紧闭如缄默的唇,门缝里不再漏出电视声。今年巷尾的佛手瓜架长势会如何?盎然的绿意能否浪漫过残缺的门槛?暮色渐浓时,砖缝里浮起细碎的磷光,恍惚是外公屋里明灭的灯光。风起时,整条巷子都在轻轻震颤,老砖同时发出叹息,震落瓦当上积压的数十年月光。
最后一次望向那扇锁上的木门,铜绿染青了眼眸。转身时,忽然听见脚步声从巷子里传来——穿透时光回响着我故意踢出碎石的声响,而坐巷尾的老人,永远停在了第十块裂砖的雨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