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河川
清明前夕,我踩着濡湿的春泥回到乡下老屋。坍塌的墙角下,蜘蛛网在风中颤动,犹如残破的琴弦。推开吱呀的木门,蓝粗布衫的幻影突然浮现——三十年前,奶奶背着鼓囊的化肥袋,像屋角那株被岁月压弯的老杨树,正从晨雾里蹒跚归来。
化肥袋簌簌抖落尘埃,露出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补丁摞着补丁的衣襟上,还沾着昨夜补窗的米浆。邻居们总笑她“衣裳都能揭下来当鞋样了”,她却把碎布攒在生锈的铁皮盒里,盒盖碰撞声和着窗棂漏进的风:“留着给我孙裁新书包呢。”那些布头最终没能变成书包,倒成了挡风的铠甲,补在老屋漏风的窗台上,也补在我童年的每个寒冬。
当暮色漫过山梁,七岁的我总爱攀上那件蓝布衫裹着的脊背。粗布纹路摩擦着脸颊,嶙峋的肩胛骨硌得人生疼,却始终带着阳光的暖意。记忆中最亮的星是奶奶的顶针,在十五瓦灯泡下泛着银光。线头打结时,她缺牙的嘴抿住线头轻轻一啐,银丝在皱纹间晃悠,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便又多了道齐整的田垄。
然而这般巧手的奶奶,性格却执拗得像老树根。她常因隔夜粥该不该倒和母亲争吵,为五毛钱的簸箕价差整日絮叨。但当竹条要落在我身上时,那双皴裂的手会突然化作铁钳:“嫩苗哪经得起雹子砸。”嘶哑的嗓音震得梁上灰絮簌簌飘落,混着顶针落地的脆响。
白露那日,晨雾浓得能拧出她鬓角的霜。蓝布衫隐入雾霭时,母亲追到田埂的呼喊已带了哭腔:“高血压不要逞强!”回应飘散在风里:“省下的钱够买胶鞋,娃开春上学脚不冷。”那袋化肥最终躺在泥路上,成为她最后一个未缝完的补丁,蓝布衫上的云朵永远停在了正午十二点的日头下。
如今抚过旧衣上的补丁,针脚像蛛网缚住所有晨昏。供销社的化肥袋列队如碑,杨树新抽的枝条在清明风里摇晃。有粗粝的布纹掠过手背,抬头却只见细雨将补丁般的云絮,细细密密地缝在天际。